一念獨自枯坐在觀月樓已經有三天了，期間沉幽仙人下令不許任何人去打擾他。
此時三聖心裡是最清楚的，這件事對任何人都不是個小打擊。就算那些成天覬覦魔神之力的人，也絕不會心甘情願讓魔神佔據自己的身體，何況一念還是必然要盡全力避免最終可能由自己引發出這場浩劫！
現在他的可以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切實際情況又都絲毫不具備對他有利的因素！
英雄會，妖異界，任一都不是他能輕易對付的。假如有一天他成爲了衆矢之的，這根本一點都不奇怪！可他自己心裡也很明白，目前自己之所以還安全，只是因爲每個敵人都想坐收漁利，利用他的軀體去吸取魔神的魔力。
但現在卻已經和以前不同了，曾經的他可以恨灑脫，即便絞盡腦汁，寢食難安，可只要豁出性命也就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但現在他卻是連死都不敢，因爲如果他死了只會令魔神提早甦醒，而且不費吹灰之力的佔據了他的身體去爲所欲爲。
然而，面對這一切他只能感到身心俱疲！因爲他對自己沒有半點信心！
映月鏡中仍舊時時閃爍出人世間的千姿百態，但百年，千年，乃至萬年仍舊是這樣不斷重複的種種情態！
光腳赤膀的農民在烈日炎炎之下揮灑着汗水，卻彼此有說有笑，相敬相親！豪紳顯貴富麗堂皇的殿宇之中，人人錦衣玉食，卻難得一張發自真心，無憂無愁的笑顏！
十年漂泊，種種情景已不知看過多少。但此時此刻，透過這面映襯天下的鏡子再現，一念心裡卻產生了疑問！
貧苦大衆衣食不全，但卻可以開懷大笑。這到底是因爲他們自知求亦難得？還是僅僅無可奈何只能陶醉在“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幻想之中？
而富貴中人的沉悶鬱郁，到底是爲了自知所求雖僅一步之遙，但卻註定永難實現？或者是覺得無法忍受那些泥腿子竟然具備了優於自己的快樂？
一念並未去思考是否有人也曾像此刻的自己這般感慨過，因爲他找不到答案！然而，讓這一切同樣消失，貧苦的快樂以及富貴的憂鬱，公平否？應該否？自己可以掌握嗎？
看着他呆呆坐在映月鏡前，輕輕來到他身後，洛雨並未馬上開口，而只是靜靜的陪着他去面對那一切沉積在心底無法滌淨的憂鬱……
“人生雖短暫，但複雜程度並不亞於天地生滅！上天降災人間從來不會去可以區別貧苦或貪婪，可這並不說上天不仁，因爲上天真正要警示的事那些真正掌握人世的人。我們自己其實也一樣，當我們走上了一條已經決定的道路，必定會有溝溝坎坎，也會有怡人美色。可你無法去苛責爲何鮮花生在糞堆上？爲何生命要依靠吞噬同類存在？我們只能在有限的界限內做好自己，別人的評判也只不過是他們自己界限內可以做的而已！”
“你都知道了……？”
洛雨並未回答，他能來到這裡，也只是因爲沉幽仙人相信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勸一念，也就只有他了！
半晌，一念淡然苦笑：“我從來不是個會去在乎別人如何評判自己的人，我也從來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可是現在，我已經無路可走了。我沒有自信能活下去，更沒勇氣就此了結自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你能做的還有很多，如果這個世界到了只允許有數的人生存的地步，每個人要做的事就只有一件，那就是殺了別人爭取自己的生存地位！”
愕然回頭，雖然一向知道洛雨並非迂腐之徒，但他這話倒也的確出乎一念的意料之外！
看着他淡然一笑，洛雨緩緩坐到他身邊地上：“不是嗎？你、我皆非凡人，但我們又有什麼超凡入聖的地方呢？無非只是我們更明白自己所言所行，究竟是真是假，是何意義？當然，導人向善，維護世間正義是我們應該盡到的職責！可我們也都清楚，當生存條件限定的時候，必然會發生爭奪。殺了對方，自己活下去。這不是選擇，只不過是面臨那個情形時人們自然而然的反應。但這個殺人犯，他真的是壞人？”
“可會有人承認嗎？”
“因爲這種情況至少現在還未發生，而如果有一天真的發生了，也沒有人會去考慮要承認，或者是找藉口，因爲根本不會有人想要去問！”
“因爲每個人都在做同樣的事！能夠清楚的看到這一切，是不是就算我們的超凡入聖了？”
一念的自嘲嘲人並未讓洛雨產生絲毫動搖：“難道不是嗎？我並不想勸你去捨己爲人，也不是來鞏固你心裡正義感的！我只是想告訴你一點，無論別人怎樣想，怎樣說，你自己正面臨這樣的處境！”
凝視着他，一念悽然反問：“可我在自己的處境裡，也只不過是個任人宰割的角色！”
“你可以這麼認爲，但你真願意去做那個角色嗎？”
“我沒有選擇！”
“那又爲什麼不放任你心裡的天性……？”
有生以來，無論是父母，師門，乃至行走江湖的經歷！一念也好，其實每個人也都一樣，都是在迫不得已的向環境妥協，不斷壓抑着自己的天性！
正道的正義是“犧牲”，用自己的死去成全別人。沒有道理，只因爲這是大多數沒有能力爲別人犧牲的人所認可的正義！
可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一念，如果自己不可以死，那對自己而言正義又是什麼？
沉幽仙人是不會和徒弟討論這個問題的，因爲他給不出答案……或者說明知道答案也不能給！但如果只說那句“去走自己的路吧，爲師相信你！”別人或許可以，但沉幽仙人卻會從此永遠陷入不負責任的愧疚之中！因爲他不可能在壓抑了徒弟人性之後，自己無能爲力的時候再把徒弟放出去自生自滅，然後等着他失敗之後再去指責他無能！
但很遺憾，這卻是世上絕多數人最擅長，並且代代相傳，越來越發揚光大的伎倆！
“我給不了你更多有用的建議，可是我只想說一句：活下去！爲此，你可以放手去摧毀一切……”
眼睜睜看着洛雨走遠，一念心裡充滿了感激！正如洛雨所說，自己不是凡人，只因爲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言行，以及其中所包含的一切意義！他也是一樣，這次他說出了原本永永遠遠，即使到死也如此堅信，但卻並不應該說出口的話。不爲別的，只因爲他對自己的絕對信任！
“信任！”
你可以不在乎，但你永遠無法強求，所以沒有人可以抹殺這份情感的可貴！尤其是在此時此刻，如果真相公開，一念勢將成爲天下間最可怕的瘟疫，絕不會有人敢稍微靠近他。
可是洛雨，卻正在這時候特意趕來給與他信任。不是力量，也不是計謀，僅僅只是求生的意志！他讓一念瞭解到，想要擺脫困境，解決一切已經無關正義或者邪惡，也無關敵人或者朋友，僅僅只是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僅此而已……
“重生”的一念讓所有人眼前一亮，死或許不是終結，但活着就一定在繼續！
他終於跨過了最大的難關，戰勝了自己。未來交給未來去決定，現在的一念，已經沒有人可以讓他後退，妥協！
“你終於想通了？”
一念面向三聖平靜，但堅定的點了點頭：“是！如果我必須活下去，那我就決不讓自己輕易死掉！爲此，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竭盡所能！”
若是以前聽了這種話，三聖恐怕會立刻要麼痛心絕亡，要麼暴跳如雷！但此刻，誰也不能否認這是唯一的辦法，而且是他必須有這樣的覺悟才能繼續下去！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一切如常！”
“如常？”
“是！集齊九天神器，消滅一切禍患！然後，就只剩下我自己和魔神的生死決戰。”
沉幽仙人凝視着弟子輕輕點頭：“看來，你的確是想明白了！這很好，你可以真正看清楚自己的處境，認清取捨，那麼就可以無所顧忌的繼續走下去了！”
“是！師父，我已經決定馬上下山。從此以後，一切只要是可以利用的力量，我都不會再有絲毫的猶豫！只要我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確的，其他就都不重要……”
古往今來，無數以“正義”之名開始的壯舉，最終都成爲後世千夫所指的悲慘往事！爲什麼？不過就是結果不盡如人意罷了！
但當我們發現，那些事後慷慨宣揚正義的人，正是當初最慷慨悲壯支持如今口中邪惡的人，又還有什麼可糾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