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仔細看去,卻發現這男人身體其實是半透明的,甚至能透過他的身軀,看到他身後的牆壁。
“你……你……”卡爾十六世已經活了七十多歲了,什麼東西都見過了。
可他真沒見過鬼。
這一刻,他差點嚇得直接跳了起來。
但那男人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點,又轉回頭去, 看向了病牀上。
“原來,這就是死去了的感覺嗎?”男人看着自己的身軀,喃喃低語。
卡爾十六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你是,卡爾十一世?”卡爾十六世忍不住問了一句。
“是的……”卡爾十一世低頭看向了卡爾十六世:“大團長曾經跟我說過,我可能會見到你,你看到我留給你們的東西了嗎?”
卡爾十六世張了張口,道:“是的, 我接過王冠的時候,就看到了您留給我們的東西……”
正如丹麥-挪威聯合王國的預言石,瑞典也有自己的“神器”。
但除了那神器之外,卡爾十六世還收到了一封指定給他的信。
在真正開啓那封信之前,卡爾十六世都想不到,這會是一封自己的祖先寫給自己的信。
而數十年之後,他依然記得那一夜的震撼。
畢竟,這位祖先在歷史上記載的,是有名的沒有文化,缺少教育,魯莽而勇猛。
而他統治時代的瑞典,甚至被人叫做“瑞典帝國”。
讓他真正開始思索,人類之上,是否真的還有更偉大的力量。
以及,歷史,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幾十年過去了,雖然瑞典早就已經不再是世界舞臺的焦點, 而國王也早就沒有了真正的控制力, 但是那封信上所講到的一切, 依然讓卡爾十六世做出了許多艱難但正確的選擇。
他甚至還看到了一封指定給他的繼任者的信。
一想到那封信裡,可能有許多他都不知道的東西,他就覺得很操蛋。
卡爾十一世開口,想要和卡爾十六世聊聊那封信,就在此時,那邊,在忙亂着整理儀容的僕人和哭泣的卡爾十二世身邊,那個神似谷小白的少年轉身走了過來,看着卡爾十一世。
“我……是不是該走了?”卡爾十一世擡頭,看向了窗外。
少年點了點頭。
“是到了要真正道別的時間了嗎?”
少年又點了點頭。
“我能在那裡,見到小蛾子小姐嗎?”
“恐怕,不能。”少年搖頭。
“那,大團長閣下,您可以送我一程嗎?”卡爾十一世苦笑,“其實……我還是有些害怕。”
少年點頭,然後低下頭去,紅藍二色的潔白二胡上, 近乎陰鬱的音調響起。
這首曲子,卡爾十六世聽過。
《陽光》的前奏部分。
黎明前的黑暗。
冥府之中的沉寂。
那一刻,整個世界似乎都暗了下來, 黑暗之中,卡爾十六世看到了一個畫面慢慢浮現了出來。
那是在一處殿堂裡,幾名頭戴王冠的國王,正圍繞在一個少女的身邊,低聲討論着什麼。
這些國王神態各異,年齡各異,裝束各異。
他們之間其實依然在敵對的狀態,不久之前,還在戰場上廝殺到頭破血流,但此時此刻,卻在爲同一件事情而坐在了一起。
討論中,有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跑到了其中一名中年男子的腳下。
中年男子把那小男孩抱了起來,放在自己膝蓋上,小男孩卻對對面的少女伸出手去。
“你有自己四五歲時的記憶嗎?”卡爾十一世看着那畫面,神色格外的懷念,“你有沒有想過,你四五歲時見到的一個人,卻足以改變你的一生?”
畫面一轉,變成了王宮的一角,一名小男孩正在彎弓射箭,他的身後,一隻手伸了過來,糾正了一下他的姿勢。
小男孩仰起頭,看向了那少女,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是的,卡爾十一世是那一切的參與者,因爲他的年齡太小,所以他的父親並沒有避諱他。
而他,也是當初在現場的最後一名在世的參與者。
畫面在變幻,有一天男孩又來到了花園裡,但是這一次,少女卻沒有出現。
男孩在自己的父親懷裡哭鬧着,大喊大叫着,國王無奈地抱着男孩,然後把一封信交到了他的手中。
接下來的各種畫面,宛若穿花蝴蝶,快速變幻着。
一眨眼,雄壯威武的國王,就躺在了病牀上。
病牀之前,國王撫摸着小男孩的腦袋,卻漸漸失去了力量。
小男孩哭的撕心裂肺,旁邊,王后把小男孩擁在了懷裡。
卡爾十六世下意識地擡頭看向了房間裡。
卡爾十二世依然在握着自己父親的手不願意放開。
卡爾十一世也回頭,看向了自己的兒子。
“你說,那時候,我的父親,是不是也在看着我?是不是他也不忍心就此離去?”
這一刻,難言的壓抑在現場繚繞。
沉甸甸的壓得卡爾十六世喘不過氣來。
他還是第一次,從死者的角度來審視死亡。
而這種感覺,如此的真實。
“你說,我的父親,是否現在依然在注視着我?”卡爾十一世擡起頭,就在此時,一束陽光,從窗外照射了進來。
如此的明亮,如此的溫暖。
陽光!
絕對是貨真價實的陽光。
這讓卡爾十六世格外的納悶。
這樣迷霧瀰漫,陰冷潮溼的夜晚,如何會有陽光?
但那束光,卻是如此溫暖地投射在臉上。
卡爾十二世向前走了一步,又回過頭來:“你想跟我去嗎?”
不,我不想去。卡爾十六世退縮。
你死了哎,我還沒死呢!
“來吧,送我一程。”卡爾十一世伸過手來,不由分說抓住了卡爾十六世,下一秒,卡爾十六世覺得自己的身體一輕,似乎也變得半透明瞭起來。
他跟着卡爾十一世一步跨出了窗外。
那溫暖的陽光,更加直接地投射在他的身上,驅散了午夜的黑暗,驅散了漫天的濃霧。
其實,對生活在北歐的人來說,之前那樣的夜晚,纔是正常的。
如此和煦的陽光,怎麼可能出現?
這一刻,卡爾十六世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自己是不是在從天空音樂廳下來的馬車上睡着了?
還是說……其實失去了意識,已經死了的人,是他自己?
他擡起頭去,天空中,隱約有着陰影,在陽光之中閃動。
他眯起眼睛,就看到那陰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修長的潔白羽翼拍打着,拖拽着陽光下的陰影,金色的盔甲閃閃發光,那是手持長槍的女武神,正從天空中飛了下來。
女武神?!
我沒看錯吧!
卡爾十六世下意識地就想要在胸口畫一個十字。
其實,北歐三國信仰的都是基督教的分支信義宗,也就是馬丁·路德改造過的路德教派,國王的信仰是寫入了憲法的,而大部分情況下,國王也是國內的宗教領袖。
事實上,整個歐洲各國的“王國”化,都是隨着基督教化的進程推進的,這些來自於北歐古老傳說的信仰,對他們來說屬於異教徒。
不論是對卡爾十六世還是卡爾十一世,都是如此。
但此時此刻,當女武神騎着潔白的天馬從天空中降下,當谷小白那格外宏大的“預言”響起時,卡爾十六世依然有一種震撼到無以復加的感覺。
他眯起眼睛來,看向了陽光的頂部。
在那陽光的盡頭,有一棟閃爍着神聖光芒的建築,在隱隱約約放射着光芒。
被卡爾十二世牽着手,卡爾十六世覺得自己的身體離地飛起,跟着女武神,一起飛向了那雲端中的建築。
英靈殿,瓦爾哈拉!
勇敢的戰士,在那裡日夜操練,等待着最終決戰的到來。
它何時會到來?
它又是怎麼樣的戰鬥?
沒有人知道。
但那裡,是最勇猛戰士的歸宿。
是靈魂的永恆之所。
是比“天堂”更具現化,更容易理解的存在。
兩個人慢慢飛昇,瓦爾哈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突然,卡爾十二世停下來,轉頭看着卡爾十六世,道:“那裡是我的歸處,卻不是你的。你不能繼續向前了,回去吧。”
卡爾十六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猛然一沉,然後是無盡的黑暗席捲而來。
耳邊,只有隱約的音樂聲繚繞。
……
三百年前,同樣的一棟建築裡,谷小白猛然驚醒。
他就看到哭得稀里嘩啦的卡爾十二世站在門前。
“大團長閣下,我的父親……去世了……他讓我來叫您,但是……嗚嗚嗚嗚嗚……”
“我已經知道了。”谷小白走到了卡爾十二世的身邊,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環住了少年的肩膀。
少年只比他小兩三歲,但是此時卻脆弱無助,讓谷小白忍不住回憶起了自己所見到的那個小男孩。
兩天之前,他從丹麥趕到了瑞典,在斯德哥爾摩的王宮裡,見到了已經半昏迷狀態的卡爾十一世。
他和卡爾十一世彼此之間的有效交流,不超過十句話。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夢境,還是卡爾十一世最終的託付。
他是一個物理學家,但此時此刻,卻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你父親,已經把所有應該說的都告訴我了。”谷小白回憶起了,最終他所看到的那個畫面。
那殿堂裡,小男孩跑過來,坐在了父親的膝蓋上。
旁邊的圖紙,地圖,一切的畫面都如此的清晰。
這是卡爾十一世就算是彌留狀態,也想要傳達給他的信息。
而他,接收到了。
同時接收到的,還有一份責任。
“今天開始,我會成爲你的導師……”
而且,我不會像小蛾子那樣不得不離開。
我會陪伴你直到你成長起來。
卡爾十二世看着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懵懂又茫然。
“真的?”
這天開始,一生征戰,因爲窮兵黷武導致國力衰弱,被稱爲軍事天才和偉大英雄,又被貶斥爲惡霸與嗜血的好戰者,和彼得大帝爭勝數十年的卡爾十二世,正式走上了歷史的舞臺。
後世並不會知道,他有一個怎麼樣的老師。
也不會知道,他的老師教給了他自己會的所有的東西,可他終究並不是自己的老師。
而他的老師,也終究不能陪他走到最後。
在自己的學生和摯友爭勝,歷史終歸回歸了原本的軌道的時候,他只能隱去自己所有存在的痕跡,遠走他鄉。
就連他那近乎無所不能的老師自己,也不會知道未來怎麼樣。
在無法取捨的選擇之中,將一切交還給了命運。
“走,我們送你父親一程。”
谷小白走到了窗口,低頭,《北大西洋狂想曲》第五樂章《神話》響起。
他擡起頭,看向了那天空中。
金色的宮殿,似乎遙在雲端。
陽光在午夜灑下,逝去的英靈,魂歸瓦爾哈拉。
……
清晨,卡爾十六世是被溫暖的陽光喚醒的。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華貴的大牀上。
和煦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投射在他的身上。
卡爾十六世有些驚疑不定地爬了起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房間,就是自己看到卡爾十一世的房間,而這張牀……
讓卡爾十六世有點瘮的慌。
但是那溫暖的陽光,驅散了這種感覺。
他站在這古老而又嶄新華麗的房間裡,環顧左右,終於還是走到了窗前,然後伸出手,推開了窗戶。
“譁”一聲,溫暖的陽光,撲面而來,驅散了所有的陰霾和疑慮。
剩下的,都只有一片暖洋洋,甚至是鳥語花香的感覺。
即便是國王,也沒有辦法命令太陽爲自己升起。
生活在北歐數國,就要忍受陰暗溼冷的天氣,以及總是照不透雲霧的孱弱陽光。
但此時,照射在卡爾十六世身上的陽光,是如此的溫暖。
溫暖到不像是在北歐,而更像是在地中海的海岸上。
“我到底是做了夢,還是……我已經死了?”
即便是卡爾十六世都無法分辨,昨天到底是真是幻。
那迷霧重重的宮殿,見證的死亡和英靈,以及先人的靈魂。
到底是什麼。
或許那只是一個過於真實的夢境吧。
卡爾十六世嘆口氣,然後看向了遠方。
然後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的眼前,是三座本應該在不同地點出現的王宮,分佈在遍佈冰雪的冰山之上。
在前方遠處,冰山的頂部,一座金色的宮殿,巍然聳立。
陽光似乎就是從那宮殿之中發出來的,籠罩整個冰川,如此的溫暖,如此的神聖。
瓦爾哈拉!
人間的瓦爾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