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下的半天,蘇立言一直沒有從房間裡面出來,蘇佩玉和蘇格,安研坐在客廳裡彼此都不說話。蘇白一個人躲進了自己的屋子,把門鎖了起來。
“蘇格,”知道自己在留下也只會讓蘇佩玉更加難堪,安研終於決定先離開,“我先去酒店住。”
蘇格立刻拉住他,“我也去……”
“這裡需要你,堅強點。”他說這話時嘴貼着蘇格的耳朵,沒有讓其他人聽到,來自他身體溫熱的氣息輕輕撲在蘇格的耳朵和臉頰上。
安研離開之後,蘇格站起來走向蘇佩玉,還不等她開口,房間門突然開了,蘇立言從裡面走出來看都沒看她們一眼,徑直打開家門離開了。
“媽……”與此同時,蘇佩玉也站了起來,逃避似的藏回了剛纔蘇立言待的那間屋子。只留下蘇格在空曠的客廳裡,感覺是站在只有一束冷冷追光打下來的空蕩舞臺上,連呼吸都寂靜了下去。
爲什麼,好好的家,會變成這個樣子。
蘇佩玉搖搖晃晃的走進臥室裡把牀墊掀開,底下是儲物空間,有一格里面放的是這個家所有的相冊,一本老式的大相冊和兩本薄薄的小相冊。結婚的時候,穿非常老土的黑色西服的蘇立言還很年輕,身材也很挺拔,而她呢,穿着紅色旗袍樣的新娘裙又大方又羞澀地坐在唯一的一輛轎車上,之後蘇立言被各路親戚強壓着對着車裡的她鞠躬……
看到這兒,她的眼淚隨着笑容滴到相冊的塑料膜上。
蘇白和蘇格的百歲照,一個肉呼呼的,一個顯得瘦小些。長大一點,小學時兩個非常像的小東西,在動物園孔雀籠子前照相。蘇白不停的對孔雀擺了半天裙子,才讓孔雀開了屏。
照片裡面只有他們夫妻兩個在一起的合影並不多,她喜歡拍照,可蘇立言不喜歡,照出來的相片總是沒有笑容。難得的一張是在公園的河邊,蘇立言拿起一塊石子打水漂,她拿傻瓜相機在後面偷按了快門。
太多片段紛紛浮現在眼前,然後再被淚水衝散成霓虹狀的光點。她知道,這樣美好的時光不會再重來了。
蘇佩玉其實是不知道該怎樣對蘇格說,她並不是不喜歡安研,只是心裡總彆着一股勁兒,像是生了鏽的鎖,怎樣也對不開。她總是覺得安研這個人太世故了,他當年到家裡來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少年,但竟已經可以僞裝得那樣好。
沒有人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說什麼他都點點頭說好。他從不犯錯,開口前絕對事先斟酌好。這樣的人,往好裡說是成熟,往不好裡說,誰知道他哪一刻是真的呢?
她只希望兩個女兒能找到一個普通的,心無城府,更無秘密的愛人。那樣,就不會像她如今一般,抱了半生的猜忌,親手將自己的生活弄成了一團糟。
她做了這樣大的錯事,可上天卻連彌補的時間都不給她了。
平靜了一下情緒,她找來紙和筆開始寫。
傍晚的時候蘇格敲了蘇白房間的門,她們一起下樓去吃飯。蘇白一直沉默着,像是鐵了心要等她開口,她努力找了半天話題,說出來的卻是:“你和孫力還有聯繫嗎?”
“有。”
“爲什麼?”
蘇白停住腳步,轉過頭直直看進她的眼睛裡,她還從沒見過蘇白這種認真到緊繃的表情,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你想知道那天的真實情況嗎?”
蘇格點點頭,只覺得“真實”二字本身就帶着震懾的意味。
“那個男的之前在班裡說過你的壞話,我和他有過爭執,”蘇白把目光移回正前方,繼續往前走,彷彿這樣就能用講故事的語氣說出事情經過了,“那天我們在校門口遇見,無緣無故他又來找我麻煩,他那邊還有別的班的男生跟着起鬨,如果那時候孫力不來,受欺負的就是我。這下,你明白了嗎?”
這下蘇格確實是明白了,她明白的是原來蘇白仍舊在保護着她,所謂的不能面對,只是不能彼此正面相對。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蘇白的手裡仍然握着那條維持姐妹情深的線,沒有鬆開。
“你爲什麼不當着爸爸媽媽的面說出來呢?”蘇格繞到蘇白的對面,看見她的眼睛在傍晚突然颳起的風中漸漸灼了一圈紅色,與背後天盡頭的雲霞對應起來,讓她的周身籠上了一層沉重的,掙脫不開的悲哀氣氛。
“你以爲我不想說嗎?可是該怎麼說呢?說我其實沒有你們看起來那麼的勇敢,我在你們面前和別人據理力爭,好像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一樣,你們每個人都認爲我在外面也一定是那樣,沒有人會欺負我。可是你們從來沒想過,是因爲在你們旁邊,我纔敢那麼肆無忌憚,因爲我的家人在我的身後,我知道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她們兩個站在正是下班高峰有些喧囂的街道旁,
有一兩個人從她們身邊經過,故意放慢了腳步,不停回頭看。蘇白跑到一邊,找了個角落蹲了下來,身後房子的影子覆蓋在她的身上,“我在體校的時候,經常有男生來開我玩笑,或是找找茬,我都不敢還嘴的。即使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我卻還是得上趕着和他們搞好關係。因爲我害怕,我其實很膽小,我沒有那麼強大……但是我不敢跟爸爸媽媽說,我怕他們會覺得我小題大作,我怕他們會更加不喜歡我……”是眼淚垂到嘴邊,嚐到了那股特殊的鹹澀,蘇格才發現自己也跟着哭了,她一步步走到蘇白面前,不自覺的踮起了腳尖,好像怕驚動了此時最最真實的蘇白一樣。她蹲下去,猶豫着探出手,蘇白卻彷彿剋制不住一般撲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她,她聽見耳邊哽咽到破碎的話是:“姐……你爲什麼要變得這麼好,把我扔下呢……”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好,真的。”
若論嫉妒,每個人心裡都有。就好像秘密一樣,紮根在自己心裡,反反覆覆折磨着自己,總會有忍不住的時候。有些事,蘇格真的快要忘記了,可是在剛剛蘇佩玉提起她在外婆家長大之後,她突然又都記了起來。她想起的片段,全部都是不堪的,那些幼年時期在心中一閃而過的陰暗面,讓她沒來由的驚慌。
蘇格記得有一次,她和蘇白一起在外婆家,她們能玩的玩具就那麼多,每一次都是一模一樣的家家酒。蘇白很聽她的話,幾乎她想怎麼玩,蘇白就配合她。她倆正玩得高興,蘇佩玉突然走了過來,開始幫蘇白梳頭髮,用的是帶紗質花邊的漂亮頭花。那時的蘇白頭髮已經很長了,而蘇格卻一直留着男孩子一樣很短的頭髮。現在想來,應該是外婆懶得幫她梳吧。女孩子都是喜歡長頭髮的,那一次蘇格看着蘇白綁好的辮子突然覺得很羨慕,那種羨慕以一種快到恐怖的速度昇華成了嫉妒。那天晚上她和蘇白一起住在外婆家,她倆睡一張牀,臨睡覺前蘇格把一把剪刀藏在了枕頭底下,她想等蘇白睡着之後剪上一下,爲了這個她還故意在睡前給蘇白編造了一個因爲受懲罰早上醒來頭髮莫名斷掉的故事。可是最終她也沒有做出來,她心裡七上八下充斥着那個年齡無法看透的矛盾,她摸着枕下那把帶着鐵鏽味道冰冷的剪刀,一夜都沒有睡着。第二天早上,趁蘇白還沒有醒把剪刀放回了窗臺上。
【作者題外話】:接近尾端,還有大跳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