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鏵城外, 一處密林在朦朧的夜色下,顯得更加可怖,樹枝像猙獰的魔鬼伸出的手掌, 只差沒有染上血色。
巫馬蓮沛捂着肩上的傷口, 不斷往裡輸送着巫月秘術的真氣, 右臂上滿是她自己割開的傷口, 不停地流着鮮紅的血, 染紅了地上滿滿的落葉枯枝。
她的面前,站着一個黑衣的男子,他的手中沒有任何的兵刃, 甚至,他還帶着溫和的笑容。彷彿他不是來奪走人的性命, 而是在夏末秋初, 來到郊外郊遊。
巫馬蓮沛的聲音很是冰冷, 再不見一絲妖媚,絕色的容顏帶着掩不住的驚慌, “你還等什麼?怎麼不動手?”
鍾離纖遇捏碎手中的葉子,輕輕拍了拍手,帶着無所謂的語調,“哦。只是最近心情不是很好,看到別人比我痛苦, 我纔開心!”
“哼!”巫馬蓮沛冷笑着, 一邊加快着手中真氣的流動, 右臂的血液流的太多, 肩上的傷口卻還是不見血, 這樣下去,她的整個右手就要廢掉了。
“國師大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還能有什麼煩惱?”
鍾離纖遇的笑容立即隱去,他幽幽的聲音透過有些冰涼的風傳到她的耳朵,“你愛的人,愛着別人的滋味,如何?”
巫馬蓮沛渾身一震,卻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原來,國師大人也爲情所困啊!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鍾離纖遇捏緊拳頭,“妖女,看你待會怎麼笑?”
言罷從懷中掏出一個細小的銀鈴,清脆的鈴聲飄散在空中。
巫馬蓮沛臉色突變,手心的真氣也被驚斷,“祭魂鈴?”
祭魂鈴,她的祭魂鈴,被阿姐帶走的祭魂鈴,竟然在他的手中!
“還要多謝你的祭魂鈴,才能救回我的師侄呢!”鍾離纖遇詭異地笑着。
巫馬蓮沛的手開始顫抖,不,這不可能,阿姐她不可能把祭魂鈴給他們!
“你一定奇怪,爲什麼你給你阿姐的東西會在我的手裡?那我就好心告訴你!天下人都知道是南宮思雨叛逃師門,可是你我都知道,是巫馬心璃收回了她的魂魄,她帶走了三大神物之一,總要留下點什麼吧!”鍾離纖遇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可是她現在她的愛人在一起了,把你留在危險裡!巫月族巫靈術,巫主最大的弱點,就是自己的神器吧!”
鍾離纖遇每說一句,巫馬蓮沛的臉便又蒼白一分。
她不信,她不信阿姐會置她的安危於不顧。她不信!
隨着她體內的氣息越來越混亂,她肩上的傷口不斷地擴大,不一會兒,整個肩頭已經全部撕開。
鍾離纖遇逼近幾步,手中的祭魂鈴發出悅耳的聲音,這動聽的樂聲,卻彷彿是巫馬蓮沛催命的魔音。
她痛苦地倒在地上,肩上的傷口空洞地張着,沒有一絲血跡,手臂上的鮮血卻流得越來越洶涌。
她死死地將指甲掐進肉裡,努力找回自己的神志。
可是那些聲音仍然在她的腦海裡不斷迴響:
蓮沛,蓮沛,你是我和和逸之間的隱患,我要回到他身邊,你就必須死,不把祭魂鈴留下,我逃不出羽化仙,好妹妹,好妹妹,你再幫阿姐一次……你照顧了他三百年,夠了……
夠了……
“啊!”她再也忍受不住,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尖聲驚叫。
鍾離纖遇臉色凝重起來,一步步走到她的身邊,輕輕吐出幾個字,“血蠱,出。”
這是他第一次使用巫蠱,麗歐兒走的時候教地很匆忙,他也沒有把握,自己做出的幻境,能不能控制住她。
如今,只有賭在她的心裡,她的阿姐究竟有多重要了。
倒在地上的巫馬蓮沛身體開始抽搐,手臂上的傷口一瞬間停止了流血,肩上的傷口開始詭異地蠕動,隨着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刺耳,竟然從傷口裡鑽出無數條血線,像蚯蚓一般滑了出來,迅速鑽入巫馬蓮沛身上各處大穴,竟然直接透過皮膚,滲入她的體內。
“啊!啊!啊……”巫馬蓮沛痛苦地翻滾起來,臉上的表情因爲痛苦而不斷扭曲,心臟劇烈地跳動,似乎不一會就會蹦出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隨着扭動不斷髮生着變化,身上的皮肉一點點裂開,像皸裂的土地一般,她絕美的容顏上也出現了道道傷痕,再不見一絲美貌。
結束吧!求求你結束吧!讓我死,讓我死吧!巫馬蓮沛咬破自己的脣舌,用最後一絲清明祈求地望向鍾離纖遇。
月亮脫離了雲層的束縛,皎潔的月色照進樹林,照在那個手執祭魂鈴的男子。
鍾離纖遇看着不斷翻滾的她,看着她祈求的眼神,忽然生出一絲不忍。
她不過是照顧了狐王,不過是墜入了妖道,論傷天害理,都與她無干。
祭魂鈴的干擾下,她的心思傳入了他的心底。
狐王和逸那張天人般的臉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原來,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思念的,放不下的人,不是她的姐姐,而是,她深愛卻永遠也得不到的人。
深愛,卻永遠也得不到的人。
他的心裡忽然涌起無邊的痛,痛得他幾乎想要立刻逃離,找到一個沒有旁人的地方,狠狠地喊出那個名字。
墨潯!墨潯!墨潯!!!
手中的祭魂鈴突然間停了下來,他渾然不覺,地上那個女子已經不再顫動,有個很好聽的聲音不斷騷擾着他的耳膜,師弟,師弟……如果,我們可以在一起……
鍾離纖遇的頭開始劇烈地疼痛,痛地彷彿要裂開。
手中的祭魂鈴應聲而下,摔在地上,帶起一陣輕輕的鈴聲。
巫馬蓮沛掙扎着爬到他的腳下,一把抓過祭魂鈴。
用顫抖的脣說着,“魂動,魂滅。驚魂契!”
鍾離纖遇一陣抽搐,倒地不起。
巫馬蓮沛噴出一口鮮血,灑在祭魂鈴上。她身體飛身至半空,慢慢向西北方向移動。
鍾離纖遇,你也是爲情所困之人,既然你對我還有一絲憐憫之心,我便也留你一命。
祭魂鈴,爲巫主之神器,必可反爲巫主所用。
月華如練。一時間,月光似乎掙脫了黑夜的束縛,照的犁鏵城外的樹林亮如白晝,一抹黑色的身影似乎倒在森林裡,生死不知。
西北,凌柯城外。黎明前的黑暗,是黑夜裡暗的最深的一段時間。斷崖之上,一名紅衣女子滿身是血的攀爬在峭壁上,只要翻過這座斷崖,就入了凌柯城境內。
巫馬蓮沛緊緊抓着斷崖上稀少的草木和突出的石頭,一點一點往上爬。祭魂鈴的靈力到達凌柯城外就用完了。
現在的她,和普通人一樣,甚至因爲滿身傷痕比正常人更加虛弱。
用巫月族血祭之法護住心脈,運僅存的真氣貫通四肢,她拼命般地向上爬。
她告訴自己,一定,一定要回去,回到玉寒雪山。
她不可以死,至少現在,她還不可以死。
終於,火紅的身影轉移到了崖頂,順着下山的道路就可以到達凌柯城先養好傷。
在崖頂稍事休息,巫馬蓮沛望着漆黑的夜空,想着平日裡憑着功力瞬間移動,何曾遭過這種罪?
又想到被丟在森林裡的鐘離纖遇,撫摸着身上的傷口,不禁有些同情起他來。
他本是個奇才啊,巫月族秘術外人本就難以掌握,他竟然懂得以術控心,用幻音影響敵人的心境。
現在,他恐怕要死在那個森林裡了吧。不知道他那個師兄,會不會難過,又會難過多久呢?
不自覺地牽起脣角,巫馬蓮沛忽然有些自嘲,都自顧不暇了,哪裡還能想到別人。
一種鑽心的疼痛突然傳遍全身。巫馬蓮沛臉色慘白的倒在地上,蜷起身子。
血蠱雖然已經被壓制住,可是方纔真氣消耗太大,那些蠱早已按捺不住,趁着這機會繼續活動起來。
幸虧奪回了祭魂鈴,血蠱不會危及巫主的性命,如今只要她熬過血蠱存活的時間,傷口自會很快癒合。
這般想着安慰自己,想要忽略掉那些鑽心的痛苦。
身體卻彷彿置身於烈焰之中,全身都像要燃燒起來,剛適應這種無邊的烘烤,卻又如同墜入千年寒冰之上,冰冷的感覺從頭到腳,冷進心裡。
一時間,竟是冰火兩重天。
雖然明白這是血蠱噬心造成的幻覺,巫馬蓮沛還是很害怕,怕得她幾乎想要立即死去,也不要再次經歷這種痛苦。
那是多麼不想回憶起的經歷。
那一天,阿姐爲了救她,將她瞬間從西南轉移到西北,她在那片冰天雪地裡,就只剩下如今這樣的絕望。絕望到連冷都感覺不到,只剩下一遍遍喊着阿姐的名字。希望她來救救她,希望她出現在她的身邊,不要丟下她一個人。哪怕是一起去死,也好過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獨地靠着回憶生活。
那一次,和逸出現,拯救了她的生命,卻牽絆了她的一生。那一張絕世的容顏,從此刻進了她心內的緣分石。
再也無法忘卻,再也無法忽視,可是,偏偏那個人,成了她的姐夫。她終其一生,也不能告訴他,她愛他,終其一生,她也始終不能和他在一起。
爲什麼上天如此不公?爲什麼連愛的機會都不給她?
巫馬蓮沛咬緊嘴脣,指節因爲握緊的拳頭髮白的厲害,身體在血蠱的折磨下不斷顫抖,終於,在啓明星升起的那一刻,她失去了最後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