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嫌修齊在不方便談話,巫瑞尋了個看起來頗爲體貼溫柔的小姑娘照顧他,我便也就放心脫手,由着那姑娘輕輕柔柔的抱去修齊。
待安置好了修齊,我這才與巫瑞進了夏蒼殿。
巫瑞走的不快,他生性雷厲風行,想來是爲了體諒我的步子才放慢的速度。我與他並肩而行,倒也一時無言,我是無話可說,倒是他看起來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便說吧。”我斂衣合袖,微微笑道,“我可不知南青之主何時如此畏首畏尾了。”
“蘊彌做事雖認真,然而性情頗爲冷淡,這次對你慢待許是因爲他性情如此,叫手下那些人胡亂揣摩錯了意思。”巫瑞揹着手微微偏過身來看我,他比我高上一些,便低着頭,然後輕聲道,“你若是實在不高興,我就免了他的職,將他趕出去。”
這棒打鴛鴦的事情我實在做不出來,便笑笑道:“他那性情便是如此,那你的客人豈不是都要這般受一回?再說我如今也沒怎樣,聽說秋蘊彌不差,你這樣無疑自斷一臂,值得嗎?”
“那是他們該得的。”巫瑞很快直起身,看着遠方平靜道,“我的客人多數對我有所求,那叫他們意識到自己該擺在什麼位置,蘊彌一向做的很好。但你不同,慕丹,你從來都不同,蘊彌即便做對一千一萬件事,但他若對你的事上犯了一次錯,那便是錯了。”
“我也有求於你。”我轉移了話題。
“那自是我,心甘情願!”巫瑞斬釘截鐵。
這便叫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於是氣氛又叫人尷尬的沉默了下來,我與巫瑞一同走到了夏蒼殿中,尋了兩張臨近的太師椅坐下。這時也是巧得厲害,秋蘊彌正好端着一個盒子走了過來,他見着巫瑞就如一個在沙漠之中迷路數天干渴難耐的旅客見到綠洲一般,又像是一個死去的人忽然得到了一絲生機一般,病態蒼白的容顏上迅速染上了嫣紅。
“主人,冬音剛剛餵食過了。”他單膝跪地,有說不出的溫馴臣服。
巫瑞點了點頭,伸手拿過了那盒子,卻連一眼都未曾看向秋蘊彌,只是轉過頭來對我問道:“你可餓了?”我之前吃過乾糧,雖說味道不佳,但着實能夠飽腹,便搖搖頭否認了。他點了點頭,不着痕跡的敲了敲盒子,瞥見秋蘊彌還在時,伸手揮退了他。
這讓我頗有些茫然無措……
之前巫瑞同我講秋蘊彌並非有心,我原也以爲正常,畢竟以他們日後的關係,巫瑞爲秋蘊彌說些好話也實屬正常;然而巫瑞之後所言,卻並非是在袒護秋蘊彌,反而像是視我的態度爲準一般,態度過分輕描淡寫。
他怎會對秋蘊彌,半分感情也無?
感情重視程度不一的妥協與真真正正的毫無所謂,還是頗爲不同的,而巫瑞如今顯然對秋蘊彌還並非前者。
看來時間的確改變了太多太多的東西,這十餘年來,也許其中又發生了些什麼,才叫秋蘊彌與巫瑞有情人終成眷屬。我這麼輾轉一想,倒也覺得正常了,十年光陰,三千餘個晝夜,有時候一朝一夕局勢便千變萬化了,更何況是這般長久的時光,巫瑞即便如今再不假辭色,然而之後自然而然的愛上秋蘊彌,卻也絕不是什麼稀罕事。
我自覺是這個念頭最爲合理通順,便回過神來不再多想。巫瑞倒是一直看着我,又輕聲細語的問我:“你趕了這麼久的路,要不要好好休息一會?”
不知究竟是他的神情太過溫柔,還是他的雙眸太過深情,我竟鬼使神差的開了口:“巫瑞,你何必自欺欺人呢……”我想我的態度約莫是極爲冷酷的,因爲巫瑞原本微微帶笑的容顏立刻僵硬了起來,他看着我,就像是嘴巴被封住了一樣,沉默了好一會。
其實我本不應當再說這些話,也不應當再提及,更不應當再來尋巫瑞治病。
“我的答案始終如一……”我撩了一下頭髮,疲倦的開口,“別再無謂的浪費時間,巫瑞。”
“沒有什麼是始終如一的。”
出乎意料,巫瑞張口回答了我的話,他站起來背對着我,高大的身形與過分強大的氣勢給我帶來了無形的壓力感。他輕輕側了側頭,但並沒有完全的看着我,微微笑道:“我從來沒有在浪費時間,我與你相遇的第一年,便開始期待第二年的光景,每年我都在等你改變心意,如今亦是。”
“難道你能等我一個十年嗎?”我疲憊的揉了揉眉心,“我們年紀都不小了,你應當想想成家立業,或是找個真正合適的人在身邊。”
巫瑞極快的轉過身來,他的身影籠罩着我,帶着一種極爲強烈的壓迫感,我幾乎想要一掌將他拍出去,偏偏旁邊盒子裡的蠱蟲在與我身體裡的巫蠱溝通,叫我提不起一絲氣力來。巫瑞很慢的傾下身來,壓住了兩邊的扶手,平靜的看着我,又輕又穩的說道:“慕丹,我已經等了你一個十年,所以我不在乎,再等你一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不是中原人,學不來你們那些詩詞歌賦。但南青遇見喜歡的就搶回家這種風俗,你肯定是不願意的。”巫瑞這時已經貼得很近了,我只覺得自己的鼻尖都要沁出汗珠來了,可我唯一能做的,卻只是面不改色的與他對視。
我不喜歡與別人太過分的親近,尤其是這樣侵略性的親近……
“人無兩樣,唯心有別。”
“我說不來什麼漂亮話,慕丹,但無論在什麼時候,我都等着你踏進我的生命裡。”
我捏緊了扶手,冷漠的迴應道:“恐怕這是一個永遠沒有結果的等待。”我實在很抱歉傷害巫瑞,但卻也隱隱對他的冥頑不靈有一絲惱怒,喜歡與不喜歡,又哪裡是等得來,強求得來的事情。他這般苦苦等待,不過是糊塗蹉跎自己的時光,卻要叫我一次又一次的做這個惡人。
想來有情人與朋友當真不能兼得,我已經慢慢熄了再與巫瑞往來的心思了。
失去一個摯友固然可惜,然而卻能斬斷不少麻煩。
“我不會留得很久。”我伸手推開了巫瑞,他輕飄飄的像是紙片一般,順着我的力道便退了開來,神色有些傷心。我不願與他糾纏,便硬起心腸,只冷冷道:“無論有沒有結果,我都很快便會離開。”
“那你會留多久,又能留多久?”巫瑞退後了兩步,問道。
“看這巫蠱能不能解,又多久能解。”我道。
巫瑞沉默了一會,忽然黯然道:“那想必你很快就要走了。”他說道,“我解不開這蠱,它並未害你,冬音喚醒了它,但喚不走它。我不知道殺了它會不會傷到你,它雖然是個隱患,但是亂動它,卻更是愚蠢了。這件事若連我都沒有辦法,恐怕即便是蠱主,也不會有任何辦法的。”
“那我這便走了。”我平靜道,“隨它去吧,人這一生終歸是要死的,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麼區別呢?說不準,我活的要比你們任何人都長久呢。我這輩子什麼沒有見過,還怕什麼死,世上走一遭,生是談慕丹,死是談慕丹,也就足夠了。”
等我走出殿外,巫瑞忽然問了我一句話。
“我們,還能不能做朋友?”
我轉頭看他,光輝重重疊疊映出了巫瑞尖刻的下顎與鋒利的眉眼,他像是一束光陰一樣融於天地之中,卻像是拉扯着什麼一樣,透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
我問他:“應當是我問你,我們還能不能做朋友纔是。”
巫瑞說:“那也很好,咱們便不要做朋友了。做仇人,做對手,做冤家,都比做朋友來得更親密些。”
我看着他的模樣,希望這是一句玩笑話,然而看着他認真冷酷的模樣時才驚覺他並非是在說笑。
失去這樣一位摯友的惆悵感,遠比我所想象的要更叫人傷心些,我沉默了會,最終卻說不出半個字來。巫瑞又說道:“你們中原人最是不痛快,心思藏捏的深,話又說的委婉,偏偏你是個例外,你性情就像你殺人的鞭子一樣厲,錐心刺骨,一點也不叫人留有半分幻想。我最討厭婆婆媽媽糾纏不清的男人,可我如今卻巴不得你婆婆媽媽糾纏不清,好叫我還覺得自己有幾分希望。”
“情是歡喜,是快意;也是囹圄,是桎梏。我已爲你撥開迷霧,你又何必固執要讓自己身陷囹圄?”
“約莫是我想嚐嚐……輸得一敗塗地,是什麼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