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姨的聲音很輕,這樣的午後,兩人的手邊是滾燙的茶和已經冷掉的粥,那些事隨着氤氳的熱氣一起升騰,一直升上去,升上去,沒來由地便覺得蒼涼。
“其實也不過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照理說他們周家的事輪不到我來多話,可是覺得有些事上你怕是誤會了他,既然你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來,那我只好將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我姐姐跟周鑫年是典型的政策婚姻,中國人最穩固的合作關係不過是姻親,他們很早就結婚,生了兩個孩子,我姐姐身體不好,在小琿琿十幾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姐姐去世不到半年,周鑫年便娶了陸華進門,那時候他還小,對這件事很不諒解,所以周鑫年心裡也有個疙瘩,早早便送他去英國寄宿,那麼小的孩子,雖然金錢上充裕,但是孤身在外還是辛苦,父子倆的心結就是那個時候結下的。”
“他二十歲的時候從英國回來過暑假,沒有通知家裡司機去接,就在機場大巴上認識了安琳,那女孩子是電影學院的學生,自然是活潑美麗,好像一束陽光,照進了他的生命,年輕人的愛情總是來得迅速狂猛,只是兩個月的時間他們便已經墜入愛河,或許所有初戀都是那樣美好吧,他以爲這樣的剎那便會成爲永恆。不知道處於什麼考慮,他並沒有告訴安琳自己的身世,所以她不知道他有那樣一個家庭,有那樣一個父親,只當他是一個尋常的留學生,誰知道那便是那場鬧劇的開始。”
“分割兩地的愛情總是讓人沒有什麼信心,他也許感覺的到了,從某個時候開始,兩個人的聯繫不再熱絡,等到他聖誕節回來的時候,居然發現自己的女友已經是主演過一部電影的娛樂圈新人,更變成了自己父親的新一任情人,他頓時覺得一切真真是老天的玩笑,而且是如此這般荒誕可笑,很多人的很多段戀情都會失敗,可是不會有太多人敗給自己的父親。”
“這樣的事,不是隨便一句忘記就可以真的忘懷的,已經不能再愛,只有恨下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要恨誰,恨父親?恨安琳?好像都不太合適,所以他纔不會找你來做什麼安琳的替身,這些年來他拼了命想抹殺那個人那件事對自己的影響,可是那並不容易,小說上不都在說嗎,這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便是忘記。”
那麼多的事情,說起來也不過寥寥數語,一杯茶都還是熱的,蘇夕冉心中卻是極大的震動,原來是這樣,居然有這樣的故事,她十分想知道後來的事情,於是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的事更加像是電視劇,周鑫年跟安琳的關係在這個圈子裡無人不知,陸華氣憤不已,先是找人在公共場合教訓了安琳一頓,後來隨便拍了些照片寄到安琳的學校,陸華在電影界這麼些年,在學校高層很有些影響,那時候學校正在抓學生的作風建設,隨便尋了個理由便將安琳開除了,除名通知貼得很大,一時間整個學校的人都知道了,據說那天安琳正在劇場排演畢業大戲,老師進來宣佈這個消息,當場就讓安琳把戲服脫下來交給演B角的那個女生,安琳心裡受了很大的刺激,當晚精神便有些恍惚,後來聽說是變成了精神失常,經常從別人手裡搶衣服,說那是她的……一個好好的人,哎……”
“這樣的家庭,上演這樣的戲碼真的不足爲奇,小琿琿從此跟他父親的關係更差勁,大學畢業也沒有回來,如果不是前些年周鑫年忽然中風,怕是到現在也不會回來,這城市也算是他的傷心之地了。”
故事終於講完了,雲姨的話彷彿是劃破雲層的一道光柱,直直照進那晦暗的陰霾深處,她覺得心中某處忽然滲出心酸的疼痛,任何語言也無法形容,半響才緩緩道,“雲姨,我有點累了,想去睡一會。”
又是睡到傍晚纔起來,不知道雲姨還在不在,正想走出去看看晚飯做了什麼,卻聽見兩個人的對話聲,不知道爲什麼,她居然覺得心虛,聽到聲響立刻跳回房間,不敢踏出房門一步。
對話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是周峪琿跟雲姨,只聽雲姨語帶埋怨,“你也太差勁了,這纔多長時間,女朋友已經第二次進醫院了,你到底會不會照顧人啊?”
周峪琿沒有說話,想必臉色並不好看。
雲姨卻沒有停下的意思,“這都快十天了,我問過沈姐了,你就沒來過幾回,還總是趁着人家睡覺的時候,你在醫院那個發瘋的勁兒哪兒去了?”
周峪琿的聲音很低,可是傳到她耳朵裡卻異常清晰,“我想她不會高興見到我,我不想讓她不開心。”
“哎。”雲姨嘆了口氣,“你們年輕人的事,我管不來,你把她送到這裡來,可見她在你心裡分量不輕,很多事情該放的放,該忘的要學會忘記,我看蘇蘇很好,跟那個誰不一樣。”
“我說我完全不在意那件事了,你相信嗎?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她更不會相信,她現在想要的東西,我給不起。”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最後只聽雲姨囑咐到,“你今晚給我好好待着這裡,沈姐今晚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她下午的時候還在咳嗽,你自己看着辦。”
蘇夕冉靠在門板上一動不動,緊接着聽到開門的聲響,一切又歸於沉寂,她不知道自己在門口站了多久,只覺得腿都有些麻木,她深吸一口氣拉開門走出去,卻沒有看見周峪琿,當下覺得放鬆下來。
轉到廚房想要找點吃的,卻看見周峪琿立在流理臺前看着竈上的砂鍋,他穿一件灰色的毛衣,好像是瘦了一些,卻顯得背影更加修長,熱氣漸漸涌上來,他靜靜立在微薄的霧氣中,彷彿不真實。
彷彿是感覺到了什麼,他忽然轉過身來,她連逃跑的時間都沒有,只能這樣看着他,隔着滿室的香氣。周峪琿卻神色自若,臉上帶着淡淡笑意,“阿姨留下來的湯,我看着差不多了,沈阿姨家裡有事,我隨便做了粥和小菜。”
不得不承認,周峪琿這人是相當多才多藝的,沒過多久他便從廚房裡變出了幾樣小菜,一碟麪筋,一碟五香花生,一盤茶樹菇帶魚,還有一盤蠔油菜心,家常又簡單,可是光看着就讓人十指大動,一坐下就止不住地喝粥吃菜,他笑起來,“慢點吃,沒有人跟你搶,吃得太快對胃也不好。”
蘇夕冉慢慢啜一口湯,蟲草的味道漾滿了整個口腔,那味道跟枸杞的甜老鴨的香混合在一起,格外地香濃醇厚。胃裡暖暖的,這才騰出時間對周峪琿說,“沒想到你這樣多才多藝,還會熬粥做菜。”
周峪琿爲她把湯碗斟滿,隨口道,“只會一些簡單的,這本來就不是什麼難事。”
她終於笑起來,“我就不會,我只會下面條煮速凍食品,還會把外賣放進微波爐,對了,既然你什麼都會,上次爲什麼還要我煮餛飩給你吃?”
他一本正經地說,“吃別人爲你煮的東西,比較幸福。”
這一餐吃的十分香甜,也許是因爲食物,也許是因爲雲姨的那個故事,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忽然緩和了許多,彷彿回到了半年前,回到了他們最好的時候。
只是蘇夕冉知道了,原來每個人身上都有這樣那樣的故事,像是傷口,看着像是好了很久,誰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在夜裡微微發癢。
周峪琿卻在這時候開口,“棠棠,我想了想,如果這樣關係會讓你痛苦,讓你不開心,那麼,就這樣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