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蘇棠正式拿到那筆助學金,已經是次年初的事情。
一年終於過去,她從未覺得時光走得這樣緩慢,每呼吸一下,每過去一天都彷彿已經經過千年萬年。早晨洗臉的時候看着鏡子裡的自己,茫然間覺得自己已經白髮蒼蒼,後來搖搖頭笑笑,可能是太累了。
紅酒小姐的工作早就已經不做,她現在給一家調查公司打工,給幾家企業的客服電話做測試,每天有空便窩在宿舍,打一個又一個800電話,聽着同樣年輕甜美的聲音回答她的問題,有種莫名的快感。
這學期課程少了很多,時間似乎過的快起來,宿舍的其他人在大二這年忽然集體談起戀愛,有時晚上宿舍只剩下林可嘉和蘇棠兩個人,林可嘉是一個明媚溫暖的女孩子,像一隻毛茸茸的小獸,喜歡晚上擠進她的被窩講一些悄悄話,不外乎是別的學院的英俊師兄,講課枯燥的年輕助教,那樣瑣碎親密,讓她想起多年前鄰居李阿姨的小兒子,那般甜蜜的聒噪,彷彿親人一般,讓她心中那些碎冰都化成了水,可是,也只是彷彿而已。
那個春天流行一部叫做《流星花園》的偶像劇,林可嘉在宿舍那臺慢的要命的電腦上看了無數遍,每天都在感嘆,爲什麼會有那麼單細胞的公子,爲什麼會有那樣憂鬱眼神的天使守在灰姑娘身邊,爲什麼會有那樣渾身充滿笑料的的父母……
她坐在牀上看那本大部頭的《林徽因傳》,林可嘉發完對偶像劇生活的嚮往之情終於注意到了那本砸下來會讓人重傷的書,開口問道,“講的是什麼?都說她是才女是傳奇,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蘇棠合上書,輕輕轉過臉,那隻綠玉耳墜子無聲地搖動,“她啊,從不爲情所困,卻又讓男人們個個爲她所困,如此而已。”
林可嘉嘻嘻地笑,“每個女人都想做那樣的人吧,才情萬丈,風華絕代,傾國傾城?
她亦笑,“對,爲什麼不。”
暑假去了林可嘉舅舅的旅行社打工,安排她去帶一個學生夏令營,都是十幾歲的小鬼頭,玩起來像是一羣猴子。最後一站是一個叫吳枝島的小島,風景很好,離海灘不遠便是正在興建的度假酒店,在綠樹掩映中露出一角紅色的屋頂,好像童話中的城堡。
二十幾天的行程每天都累的她腰痠背疼腿抽筋,她已經在沒有多餘的精力應付那班小孩子的多餘要求,只求一天順利好讓她早點回房間睡覺,誰想到那班孩子不知道從哪裡得知那天晚上有流星雨,鬧着要一起看,她和另外一個領隊實在拗不過那羣猴子,只得規定時間晚上集合帶他們集體看流星雨。一羣興致勃勃的孩子和兩個意興闌珊的大人,站在海灘上等到半夜,根本沒有任何流星雨的蹤跡,身邊那幫小鬼頭的抱怨聲不絕於耳,最後全部悻悻離去。
折騰到半夜,反而來了精神,海浪聲聲入耳,像情人的細語在耳邊暖暖傾訴,頭頂上是嵌滿繁星的天空,海風這時候忽然變得輕柔起來,將她的碎髮吹到臉上,帶着一樣的鹹香。
她忍不住這樣美景的蠱惑,脫了鞋子拎在手裡,站在海水裡,感受浪花拍打在小腿上的感受,正玩的開心,身後有人發話,“爲什麼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做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
驀然轉身,是周峪琿,他穿黑色,身影似乎要融進這無邊的黑暗中,只有那雙眼睛閃閃發亮,如寒星點點,神色卻有些疲憊,不似往日相見時那般意氣風發。
蘇棠挑眉,“爲什麼每次看到你,你都出現在一些不可能出現的地方?”
周峪琿莞爾,“怎麼,吳枝島我來不得?”
蘇棠赤腳走到他面前,“難道不是?這地方纔剛剛開發,酒店最好也只是三星,不要告訴我你會來這裡度假。”
他點頭,“我的確不是來度假的。”頓了一下,手指着那建設中的度假酒店,“我是來處理事情的,村民們認爲我們的工地影響了沙灘,阻止我們施工,有幾個同我們的工人打起來,出了流血事件,上了報紙。”
她一副瞭然的表情,“原來是這樣,破壞人家的安詳寧靜換來收益。”
他微笑,“如果安詳寧靜的背後是閉塞和貧窮,爲什麼不打破它呢?這裡的孩子也許會看到大海那邊的天空,除了出海捕魚,他們會有新的出路。”
蘇棠點頭,“果然是奸商,這樣快便將人說服。”
他一怔,隨即笑出來,“我不得不再次感嘆,跟你說話是個很特別的體驗,我們去喝一杯好不好?”
如此老套的勾搭方式,蘇棠在心裡悄悄嘲笑,嘴上卻說,“好。”
沒有去酒店的酒吧,兩個人就坐在沙灘上喝起啤酒來,像是熟識多年的老友,用啤酒罐輕輕乾杯,帶着異樣的歡暢,這樣的夜裡,碧海青天的背景似乎都已經變得淡薄起來,只餘了兩個人相對陌生的人並肩而坐的背影。
兩個人都像這夜晚一般沉默,而天空中這時候卻忽然閃過一顆流星,帶着明亮的軌跡劃過夜空,蘇棠驚喜地叫起來,“啊,原來真的有流星雨。”
說是流星雨,其實也不過是多顆流星密集地飛過,而她孩子一般的笑意,讓他忍不住笑起來,“原來這世界上也會有東西讓你這樣興奮。”
蘇棠斜眼看他,“我不是興奮,只是好奇罷了,好奇這些星星,究竟是完整的,還是僅僅只是碎片,這個世界上讓我感興趣的,現在只剩下錢罷了。”
“只有錢?沒有愛情或者是夢想?”
她居然笑出來,“周先生,這個世界上總有兩樣東西是最不值錢的,除了愛情,便是夢想。”
“但有的時候卻是最值錢的,總有人出賣這兩樣換來自己想到的東西。”他輕輕喝下一口酒。
蘇棠無聲點頭,的確是這樣。
所謂交淺言深也不過就是這樣吧,這樣放心地吐露內心,是因爲兩個人的世界離得那樣遠,此身上那根刺也許永遠刺不到對方。
“你最想得到的是什麼?周先生。”
“我的世界。”
“我以爲你已經擁有了整個世界。”
“不。”他轉過臉看她,神情異常堅定,像是對什麼東西志在必得,“我一向認爲,心有多大,你的世界便有多大,心在彼岸,世界便在彼岸;心在天涯,世界便在天涯。”
她靜靜聽他說完這些話,像是佛經裡的偈語,簡單而深刻,卻讓她忽然覺得沉重,想的太深,免不了要多一些悲觀的情緒。
蘇棠拍着周峪琿的肩膀,“周先生,對着流星許個願望吧,祝你早日得到你的世界。”
他舉起啤酒罐朝着她示意,“願你有很多很多的錢。”
她卻虔誠地閉上眼睛,“我還要很多很多的愛,或者我希望站在高處,得到所有人羨慕的眼光。”
他懷疑地問,“你不是隻愛錢?”
“既然是許願,當然要許一些奢侈的願望,可否實現那是老天的事。”
她確定地說。
眼前是碧海,頭頂是星海,這樣的美景只刻在兩人心上。
他們聊了很多,關於過去,野心,願望。
他在星空下對她說,“我最喜歡這個時候的海,靜謐沉寂,卻蘊含着不容人忽視的力量,彷彿此刻的沉默,是爲了不知道何時的爆發,讓人充滿期待。”
蘇棠卻道,“可惜我們只能相伴到天明,不然可以看到大海在黃昏時刻的舞蹈。”
兩個人相視而笑。
周峪琿的臉在夜色中閃着異樣的光芒,那笑容讓蘇棠想起在書上看過的一種鬼魅的植物,於暗夜中無聲開放,在曖昧的土壤裡生長,那般風光無限,似乎要生生將人的心誘惑了去,生生毀了你。
最後蘇棠靠在周峪琿肩膀上沉沉睡去,他看到她的綠玉耳墜,在夜色中閃着靈動的光。
明天之後他們又要相隔一個世界,明日已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