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踏凝血印如花
百萬兵涌,宮牆血映紅。淫雨霏霏落蒼穹,洗淨滿目長空。
斷壁殘垣焦鬆,玉碎錦裂身重。戈戟箭□□骨,恍似北國殘冬。
“報——!左翼軍攻破外城北門!”
“報——!右翼軍攻下外城南門!”
“張廣聽令!”
“在!”
“領中軍一二三隊支援,左右翼軍攻入禁宮後立即接管外城兵行武庫,如遇鄭軍負隅頑抗者,殺!”
“得令!”
“報——!左翼軍攻破禁宮東門!”
“報——!右翼軍攻入大殿,鄭王自刎,百官大亂!”
“報——!左翼軍進佔鳴鳳宮,活捉鄭後!”
“報——!中軍三隊已經肅清外城散兵!”
“郭俊何在?”
“在!”
“着你領中軍四五六隊接管外城官衙,監視內城五品以上所有官員府邸!如有異動者,決不留情!”
“得令!”
“報——!右翼軍發現皇宮密室,請令主帥!”
“報——!左翼軍進佔皇室各殿,請令主帥!”
“報——!中軍三隊已經到達官員府邸!”
“劉子敬!”
“在!”
“率中軍七□□隊及軍醫班,清查戶籍,檢視傷員,維持內外城秩序!”
“得令!”
“子敬!”
“主帥?”
“…謹慎行事。令郭俊、張廣進宮匯合!”
“得令!”
深吸一口氣:“其餘中路軍隨本帥入城!”
“是!”聲如雷鳴,氣貫長弘。
馬踏凝血印如花。慢慢行進鄭國皇宮,八年軍旅生涯,磨平了青山綠水,磨謝了笑靨桃花。箭是征服的利器,術是勝利的捷徑,戰敗是懦弱的代價,和平是強勢的均衡。
只有贏,我兩袖清風。
只能贏,我別無選擇。
搶劫、燒殺,不可避免。誰無父母妻兒,就憑那點微薄的軍餉誰有幹勁?只要別鬧到屠城,一切就在掌握之中。知道你慈悲心腸,卻也是個不知疾苦的主兒。所以,子敬,謹慎行事。張廣是父王的心腹,郭俊是右相郭採的兒子,你不過是我的侍衛,怎生和他們鬥。一言不合生了齷齪,看我薄面能救你幾次?鬥不過他們的。百姓的命自是重要,莫若直接換個英名的主子,纔是一勞永逸。
有些犧牲是不能不付出的。
“鄭王死了?”冷冷望向劉銘,“右翼軍失職,將領回營後自領軍棍二十!”
“是!”銘弟慘白着臉。
“宮中秩序井然,鄭後安好,左翼軍立下頭功,本帥自會據實上報,爲諸將官請功!”回眸望處,血染戰炮,英氣不減,卻也是疲累之師,心中隱痛難當,“諸將官不是一字辛苦可言,本帥慚愧…”
“主帥!”鏜弟上前握我的手,“三哥…”眼波流轉,知我傷心,卻又不敢造次。
“三爺,跟了您這麼久了,這些就別提了!”張廣是將門虎子,心直口快。
“若非主帥精心計劃行軍部署,怎會勢如破竹?主帥寬心。”郭俊,人如其名,俊朗清逸,看來湄姐姐選他作夫婿不無道理,只願舉案齊眉,相攜白首,王政的混水別污了玉人姻緣。
“就是就是,三爺,要是沒有您,我們還不知道在哪個山頭呢!也就跟着您,才覺得有點兒意思,是不是,兄弟們,哈哈——”蔣含這廝,明明已經是而立之年,卻還是這麼大大咧咧。
“就是就是——”中軍的弟兄都起鬨。
“好!晚上慶功定要敬你們一罈!”我微笑的凝望這羣出生入死的漢子。
“謝三爺!”
不用我吩咐,各將官自行分工,檢視傷員、查驗物品,分類管理、井然有序。跟了我五年,早該熟悉這些。我是個懶人,瑣事別來煩我。
鐿哥,我終究不是習武的料,拿着你的月華劍也爲心安罷了。兵法卻是極有趣,詭譎謀詐,反覆計較,我終是閒人的命,腦中百轉千回,手上卻懶動半分。偏是哪個嘴碎的說與父王,道我是姜尚重生,子房再世。十二歲初上戰場,父王就再沒叫我閒下來。尤記十五歲那年帶兵,初爲主帥,得意非常,心心念念就是剿滅蔣含的山賊隊伍。不過是欲擒故縱的老把戲,他卻真心歸降。二十五歲的漢子說起自家老母病逝哭得涕淚橫流,談到手下兄弟際遇氣得雙目赤紅,講到天災贓官恨得咬牙切齒,我氣憤不過,先斬後奏。殺了貪官,開了官倉,放了官糧。父王大怒,惱我自作主張,罰我庭杖三十,罰俸一年。不過好歹留下了蔣含和他手下一條命,因爲身份特殊,父王密令收編爲一軍,歸我管着。但此軍糧餉都是由我俸祿所出,編制人員永不得入朝爲官。倒給劉鈿參我私養兵士的口實,說來好笑。
鐿哥,幸得我能時常出征,不然就憑我那點兒俸祿,早就坐吃山空了。
鐿哥,幸得我能時常出征,不然就憑我那點兒智謀,早就貽笑大方了。
鐿哥,幸得我能時常出征,不然就憑我那點兒定力,早就逃之夭夭了。
鐿哥,你自在那頭風流快活,留我獨自受苦…
前面就是鳴鳳宮,怎的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像個鐵桶?劉鏜也太小心了,鄭後不是會尋短見的人,這不,還在念詞呢。我心下一動,有了計較,摒退衛士,就帶着鏜兒銘兒進來了。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亂如雪,拂了一身還滿。燕來…”
“燕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我一輯到底,“鄭後風雅,令人折服。”低頭卻見地上打碎的一隻淨瓶、斷了的一把匕首、幾節殘破的白綾,
“砌下落梅亂如雪,拂了一身還滿…”伊人喃喃,獨倚窗邊。窗外枯枝幹瑟,窗內玲瓏香沁。
我皺眉,誰敢殺她:“何人如此大膽?簡直放肆!”
“三哥,鄭王自殺時派人給鄭後送了那些東西,還好我來得及時。只是救下來她就一直念着那首‘清平樂’…”鏜兒跟在我身後小聲說。
“砌下落梅亂如雪,拂了一身還滿…砌下落梅亂如雪…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續續叨叨,如那日一般淡淡的聲調,沒有溫度的重複。
我慢慢走上前。這個被鄭國罵爲狐媚禍主的女人一別十五年,怎麼可能會瘋了?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紛鬱郁其遠蒸兮,滿內而外揚。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我信口唸出,她定是聽見了,竟轉過身來。
眼角有了細紋,頸上的皮膚有些鬆弛。美人遲暮?確實,鄭後比父王還大兩歲,已是四十四歲。沒有子嗣,韶華不再,怎能一如既往專寵後宮?因爲這份淡定,因爲這份雍容,因爲這份…祥和?美人依舊,奈何年華似水。
“你也懂屈大夫的辭?”美目盈盈,卻似透過靈魂望着另一人。今日城破竟不上妝麼?面色如此蒼白。
“芳草配美人,李後主哪懂佳人心戚?”我靜靜的答,“女子本就不該爲家國大事負責。”
“…你是誰,我以前定是見過你。”
“劉鍶。”憶起五歲時的驚顫,解下腰間的玉佩雙手奉上,“曾於崇明殿有緣得見鄭後風采,蒙不棄得贈寶玉,實是惶恐,今日該物歸原主了。”
“劉鍶,劉鍶,…”她的眼神回來了,卻是望着我手上的玉,“當日你還不敢看我,今日卻這般坦然,真是武聖教導的好兒子。”她深吸一口氣,“送給你了,不喜歡就丟了或是送人,斷沒有送回之禮,你們父子連不講道理都一樣。”
些許怒氣在胸口徜徉,我壓低聲音:“鄭後,以後容臣暫稱您爲‘王姑母’,請更衣沐浴,不日隨大軍同返東也。”她似乎清瘦不少,眉骨分明,整個人陷在白色的貂皮之中,空蕩蕩的。
“你喚我什麼?姑母?!哈哈哈哈——”她突然揚聲大笑,笑得衆人莫名其妙,笑得寒風凜冽。突然笑止,眼角隱隱帶着淚光:“我不會回去的。”
“王姑母,出征前父王特意叮囑定要請您同行。”我給她鞠躬,“請姑母不要讓晚輩爲難。”
“你是主帥?呵呵,”她又笑了,“你是主帥。好,好,好,劉之羽,你狠!殺人不過頭點地!”話音未落卻嘔出一口血來,身子也搖搖欲墜。
銘兒大驚,忙上前相扶。誰想鄭後卻順手抽出他的佩刀就往脖子上抹!
怎的沒人告訴過我鄭後會武功?美人舞劍都是這般見血封喉,古有虞姬,今有鄭後!沒空多想,閃身上前左手擋向刀刃,右手抓住刀身,死命摁住!
一滴,兩滴,三滴…一股,兩股,三股…血流如住,還好左腕腕骨卡住刀刃,右手沒有抓住,傷了手指,劇痛,只盼沒傷到筋骨。鄭後?還好頸間只見紅痕,皮外傷罷了。但我已明瞭她尋死之心,若我是她,也不願再見這濁世。
“你…救我?”
無奈的搖搖頭,說實話我真不想救:“螻蟻尚且偷生。再說鄭國臣民不見得敬你是王后,殉國太不值得。”
“你…救我?”她不可置信的表情還真是有趣,“爲何你要救我?”
怎的還是這句話?我似笑非笑:“我必須救。”可不想因此被父王活埋了,“父王要我代句話,崇明殿的梅花快開了。”
叮——當,她終於鬆了手。我疼得冷汗直冒,滿眼青白。她卻緊緊摟住我的脖子無聲哭泣,好似要掐死我一般,嘴裡喃喃念着什麼,我卻始終沒有聽清。早知道父王的這句殺手鐗如此厲害,我一進殿就說,省得這般麻煩…眼前一黑,鏜弟,看來又要你和子敬收尾了。沒來得及苦笑一聲,就此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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