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兵殤(三)

東北的天氣冷得很快,陽曆十一月的時候,在農曆也不過是深秋十月,但是氣溫已經降到了零度,尤其是晚上,甚至還要在零度以下,只是這個時候的河水還沒有結冰,北風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吹過來,也就意味着又一場大規模的降溫天氣到來!秋末與初冬時節,就是一場風來一場冷,只要是一個沒有風的日子,那就算是老天爺在笑了。

劉興華、熊卓然與張義來到了設在安東市郊外的志願軍醫院,這所醫院實際上也不過是一所大型的中轉醫院,從朝鮮戰場上撤下來的傷員畢竟太多了,可以用成千上萬來形容,而且在戰爭進行的時候,每天都還會新增很多的傷員過來,而這裡的醫護人員、醫療設施畢竟有限,根本就無法應付這麼多的傷病員,這個醫院能做到的也就是對從朝鮮運來的傷員作一些必要的治療和處理,然後再將這些傷病員通過火車運往全國各地的大中城市中的醫院進行救治,這也就是量全中國的物力和財力,來全力以赴地支持抗美援朝戰爭。

顯然,劉興華是這裡的常客,在志願軍裡擔任後勤工作的時候,他經常往來於安東與朝鮮之間,從安東帶着各種物資進入朝鮮,又從朝鮮帶着志願軍的傷員來到安東。所以,在劉興華一走進這裡的時候,便有人親切地叫着他“劉司令”,這也算是一種戲稱,也算是一種尊稱了,但是對於這種稱呼,劉興華也只是一笑而過,與他認識的人打着招呼,完全沒有一絲當領導的架子,反而就像是一個普通人。

這所醫院的環境還算是不錯的,就建在樹林密佈的錦江山下,不過劉興華卻也知道,這後面的山林中,不知道已然掩埋了多少死在醫院裡的烈士們的遺骨。

王金娜很忙,他們過來探望她的時候,她還在爲一名受傷很重的戰士作着手術,劉興華十分清楚,在這個醫院裡,王金娜並非是唯一的外科專家,這裡還彙集了全國很多的外科醫生,但是如果讓王金娜來作手術的人,一定是已然快要死了的人,別人無法救治的!

“王醫生對每個人的生命都十分珍惜!”負責接待的程醫生告訴着大家,他如今是王金娜所帶的幾名學生中的一個,說是學生,其實也有三十多歲,並且還有從醫數年的經歷,他是從上海志願來到這裡當醫生的,他說着,言語中已然表露着十分得崇敬之情:“她對每個病危的病人都要認真的複覈,從不輕易爲別人下達死亡通知書;如果有一絲的希望,她就會負出百倍的努力!她告訴我們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上天對於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我們當醫生絕對不可以隨便放棄任何一條生命,即使這個病人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我們這些醫生也要千方百計的想辦法把他們救活,這就是我們這些醫生的神聖使命!”

聽着程醫生的話,劉興華、熊卓然和張義對於王金娜的敬佩更加得由衷了起來,只是對於熊卓然來說,卻又有些更深的感觸。在這個時候,當看到醫院裡遍地的傷員時,他那種在戰鬥進行之中橫下來的鋼鐵雄心不知道爲何,有些鬆軟了下來,忽然對於當初劉興華的告誡有所悟了,對於他們這些指戰員們來說,戰爭考驗的不僅僅是他們的鋼鐵雄心,更加考驗的卻是他們作爲一個人,應有的人性迴歸!但是,悟到這一點,熊卓然也只是在這個時候從腦中一閃而過,然後就與所有的指戰員們所想的一樣,認爲戰鬥中死些人,也是天經地儀的事了!

程醫生又告訴着衆人,這些天王醫生的狀態不太好,身體可能是太勞累了,得了感冒,一直咳個不停,同時,這也可能是對東北這邊寒冷的氣候還感到不適應。

正說之時,王金娜已然拖着疲憊不堪的步子走進了接待室,她披着一件有些舊的白色大褂,波浪式的捲髮在這個時候已然剪掉了,變成了一頭齊脖子的短髮,劉興華知道,她這是爲了省些梳理頭髮的時間才進行的改變;那件白色大褂的領子處露着裡面的黑色毛衣,這件毛衣是一個高領,可以護住脖子不受冷,而這種樣式的毛衣在國內還十分少見的,一看就知道是一件外國貨。劉興華卻也知道,這件毛衣正是於得水送的,據說是安哥拉羊毛編織的,十分得暖和。

王金娜走進屋來,掃視了一下衆人,臉上掠過了一絲失望,但是隨即又露出了笑容來,與大家寒喧着,那個先前接待的程醫生也十分知趣地離開了。

王金娜的表情沒有逃過劉興華犀利的目光,他當然明白王金娜失望的是什麼,他的心裡一直在忐忑不安着,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向她表述於得水的事。

當熊卓然說到七十二軍已然全部回國作休整的時候,王金娜的表情一下子便燦爛了起來,剛剛還十分疲憊的眼睛馬上閃出了異樣的光彩來。

“這麼說,大家都回國了?”王金娜又問了一句。

熊卓然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樣太好了!”王金娜不由得衝口而出,隨即卻又發出了一連陣的猛咳,但是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收攏來,她顯然有些激動,所以才表現得很失態。

張義連忙端起一杯水走過來遞給自己的嫂子,王金娜接過水杯,卻沒有喝,好不容易使自己鎮定了下來,停止了咳嗽,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對着劉興華和熊卓然道:“不好意思喲,這幾天感冒了,一直在咳!”

“呵呵,你也應該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劉興華十分關切地道。

“是呀!”熊卓然也跟着道:“王醫生,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喲?你的身體好了,自然可以做更多的事,救活更多的人!”

“謝謝你們的關心,我沒什麼!”王金娜不以爲然地笑了一下,轉身問着張義:“老三,你們師和你們團也都回來了?”

“嗯!”張義點着頭,卻不敢去看嫂子的眼睛,他也在琢磨着應該如何來向王金娜說明大哥的那件事!

“對了,聽說你們團的那個於得水當營長了,是嗎?”王金娜明知故問地道。

張義和劉興華都不由得一驚,他們兩個人都很清楚,於得水當了二一五師警衛營營長的事,那還是半年以前的事了,王金娜早就應該知道了,她如今問起來,實際上就是想要打聽於得水的近況。

劉興華真得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張義也是如此,如今他也只能隨着王金娜的問話,點了點頭。

“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熊卓然卻是接過了話去,以十分欣賞的語氣告訴着王金娜:“這個於得水的確表現不錯,當初在國內的時候,一點兒也不顯多好,可是到了朝鮮戰場上,他屢次立功,讓人刮目相看!”

聽到熊卓然也在誇獎於得水,王金娜心裡舒坦了許多,但是她也十分清楚那句古話:出頭的橛子先爛,如今她擔心的還是怕張賢露餡;而當着熊卓然的面前,總去問於得水的事又顯得有些不好,她想了想,問着熊卓然:“熊軍長,你家的老二和老三怎麼樣了?呵呵,我也有很久沒有見到他們了!”

被王金娜如此一問,熊卓然剛纔還帶着笑容的臉上,眼睛有些發澀,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來,他咬了咬脣,低下頭,卻沒有說話。

王金娜馬上就意識到了什麼,看着熊卓然忽然改變的模樣,顯然經歷了內心痛苦的煎熬,但是話已經出口,卻無法收回,問起熊三娃,就不免又讓她想到了張賢,心裡頭不知道爲什麼,只剩下了突突的一陣亂跳。

“熊革命在第四次戰役的時候已經犧牲了!”劉興華十分平靜地告訴着王金娜。

王金娜一雙恐懼的眼睛轉而望向了他,猶豫了半天,還是顫聲地問道:“那三娃呢?”她知道,如果熊三娃一切安好,那麼張賢就應該是平安的。

劉興華看了眼埋頭無語的熊卓然,又看了看默不作聲的張義,覺得有必要把事實講出來,他稍作遲疑,還是沉痛地道:“二一五師在從北漢江撤下來的時候,在悲回嶺遭遇了敵人數倍兵力的包圍,後來二一五師成功的突圍了,師警衛營在於得水營長的帶領之下,負責在華川湖阻敵,他們打了一整天,把所有的敵人都牽制在了那裡,從而保證了二一五師八千多同志的平安轉移,可是二一五師警衛營,除了幾個先期撤下來的傷員,再沒有一個人回來!”

王金娜就好象是聽到了一聲霹靂,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直響着,頭腦都有些發昏了起來,她還是強自地忍着心頭的慌亂,扶住了身邊的牆,緩緩地坐在了凳子上,然後又擡起了頭,一雙絕望的眼睛直視着劉興華,十分不甘心地又追問了一聲:“於得水……熊三娃……?他們……他們都沒有消息嗎?”

劉興華咬了咬自己的脣,沒有回答。

王金娜轉過頭,看向了張義。

張義也只是與王金娜的目光對撞了一下,便連忙低下了頭去,他根本就不敢再直視大嫂的眼睛,但還是向她作着解釋:“我們一直也在找尋他們的下落,後來我還派人化裝前往華川湖探聽消息,可是卻什麼也沒有得到!”

“不,有一點消息!”熊卓然在這個時候,終於擡起了頭來,接過了張義的話,他的語氣十分得低沉,可以聽得出他內心的痛苦與掙扎,他對自己唯一的兒子心存內疚,在這個時候難得有一個如此關心熊三娃的故交,他當然知道熊三娃與張賢家的關係,所以在思忖了片刻之後,覺得還是沒有必要來對王金娜進行隱瞞,他以爲王醫生關心的真得是熊三娃。

“哦?”這一次不僅是王金娜和張義,便是連劉興華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經不住地追問着:“有什麼消息?”

熊卓然沙啞着聲音告訴着他們:“後來我們在戰鬥中抓到了一些聯合國軍的俘虜,有一個俘虜透露了一點兒華川湖戰鬥的細節,他們說他們在那裡遭遇到了中國狙擊手的狙擊,把他們一個團堵在了華川湖的西岸,並且我們的狙擊手還擊斃了他們的王牌狙擊手!不過,打到最後,警衛營是怎麼被他們攻破的,他也只能猜測。他只知道有很多的人被他們抓了俘虜,他們衝上了那片陣地,才發現原來警衛營早就已經彈盡糧絕了,那個俘虜還說他看到了那個營長被擡出戰壕,那個營長是被炮彈的碎片擊中的,應該是犧牲了!正因爲失去了領導,所以,這些中國人才會投降,不過,他們還是覺得那個中國的營長十分了不起,他們都管他叫做阿瑞斯!……”

對於熊卓然來說,他的心裡也有些矛盾,從這個俘虜的口中,有幾件事還算是清晰的,那就是於得水已然犧牲了;而警衛營還有不少的人活着,只是當了俘虜!他當然希望熊三娃能夠活下來,可是他又真得擔心三娃會變成俘虜,如果真得是這樣,他又覺得倒還不如三娃犧牲了的好!這種矛盾一直在他的心裡面反覆地思量着,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寧靜。

可是,熊卓然的話還沒有說完,王金娜便再一次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而這一次她的咳卻無法再止住,猛然“哇”得一聲,吐出了一口血來,接着她的眼前一黑,人和板凳一起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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