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歸逃(二)

“這世界上沒有那麼好的事,你什麼都想佔着!”明知道陳大興的心酸,張賢還是冷冷地告訴着他:“而且,後悔藥也是沒有的,既然你已經選擇了這條路,那麼不管是什麼原因選擇的也好,也不管這條路走下去多麼得艱辛,你都必須要努力地承受,必須要一直走下去!”

陳大興默然了,再一次低下頭來,也許是在玩味着張賢的這些話。

見到陳大興半天也不答話,張賢又有些心軟,嘆了口氣,對着他道:“大興,不是因爲我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所以我纔會這麼得跟你來說這些,我現在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一個同袍兄弟的身份,以和你平等的身份在跟你說話,我也不想你因爲我的職務,而對我掩藏心痱,我們畢竟是從槍林彈雨中、從生死與共裡一起走出來的,能夠想到現在,而且還能夠在一起,對我們來說,也許就是老天爺的恩寵了,我覺得我們必須要珍惜!”

陳大興還是不說話,依然低着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張賢的話去。

張賢停頓了一下,又接着道:“人最難決定的事往往不是將來,更不是已經過去的往事,而是現在!佛教裡講有緣今生,無緣來世,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人們總是覺得沒有得到的東西纔是最珍貴的,可是佛祖卻告訴我們說,最珍貴的是你現在正在擁有的!沒有得到,自然就無所謂失去,也就沒有什麼好可惜的;反而是你已經擁有了,你卻不珍惜,等失去的時候,纔會覺得後悔莫及!而你現在已經這個樣子了,最其馬還跟我、跟三娃在一起,還有許多當初一起打鬼子時候的同袍兄弟,這些,都是你可以擁有的最寶貴的財富!”

陳大興擡起了頭來,彷彿是經過了內心痛苦的掙扎,一又眼睛也霍然清澈了起來,對着張賢堅定地道:“賢哥,你說的對,已經擁有的纔是最寶貴的!對於我來說,我現在還擁有我的老婆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失去他們!”

張賢愣住了,他沒有想到,他費了半天的口舌,說來說去,反而被陳大興把他繞了進去,越發得讓他想要回家了。他連忙甩了甩頭,解釋着道:“大興,我是說除了老婆孩子之外,你還擁有很多其他的東西,比如說朋友;比如說前程;比如說理想……”

張賢的話還沒有說完,陳大興忽然便“撲”地一聲跪倒在了他的面前,猛地向他磕了一個頭。

張賢被他的這個突然舉動弄得不知所措,連忙將他攙扶起來,可是陳大興卻是倔強的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同時眼睛通紅着,沙啞着聲音懇求着:“賢哥,我求你了,我真得只想回家!在這裡就好象是沒有魂一樣,整天都是失魂落魄!”他抽泣了一下,用越發悲傷地語調說出了心裡面最害怕出現的一種擔憂:“我……我真得不想到時候在這個地方當孤魂野鬼!”

張賢呆住了,腦海中忽然出現了戰場上一幕幕慘烈的景象,那麼多的兄弟同志在敵人的炮火與機槍掃射之下,吶喊着、嘶喝着,或者是無聲無息地倒下去,鮮血將大片的土地染黑,他們再也沒有起來,有的人在戰鬥之後被戰友們火化,或者直接就地埋葬,而更多的人卻是拋屍荒野,成爲野狗烏鴉的食糧……,這些慘象張賢自然看過無數次,而陳大興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雖然他並不信邪,但是對於無人收屍的下場還是心懷忌憚,他都是如此,又更何況陳大興呢?

他知道一時半會兒是無法令陳大興回心轉意了,而陳大興就這麼跪在他的面前,令他心寒不已,雖然他一直想要將陳大興當成自己的兄弟,可是陳大興還是將他當作自己的長官,不敢有半分的僭越。他甩開了陳大興的手,臉也崩得緊緊,只能如實地告訴着他:“大興,如果你的主意已經決定了,就算是我想幫你,也不可能!你求我也沒有用!”

陳大興的臉舒展了一下,馬上道:“賢哥,我不求你別的,這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來決定,絕對不會連累任何人!我只求你不要把這件事捅上去,你是司令部的副司令,又是參謀長,你如果不讓我走,只要把我關起來就行了!可是,我真得好想回家,如果你能夠看在往日的份子上,放我這一馬,便是來世當年作馬我也會報答你的恩情!”

看着陳大興這麼堅決的樣子,張賢只覺得自己的頭已然是一片得混亂,他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賣掉這位一直跟隨着他的部下,心裡頭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他緩緩地坐到了陳大興的對面,凝視着這一張已然憔悴蒼老的臉,語重心長地道:“大興,我阻止你歸逃,並不是因爲恨你當逃兵,我也是爲你自身着想的!你和許福根不一樣,許福根就是在福建抓丁抓來的普通士兵,他逃回去後,對於大陸那邊的人來說,無關緊要,反而可以利用來作宣傳;可是你呢?想一想你的身份吧!”

陳大興點了點頭,如實地告訴着張賢:“這一點我也想過了!我想,他們既然能夠在廣播裡對我喊話,就一定對我的過去十分了解,他們說不追究我的以往,就不可能說了不算數!我也不奢求能夠升官發財,我只想着如果能夠讓我活着和我的家人團圓,哪怕是叫我坐幾年牢,我也願意!”

“大興呀!你想得太簡單了!”張賢嘆了一口氣,對着他道:“要知道,宣傳是宣傳,尤其是他們的宣傳不能信的!當初他們爲了拉攏中間人士,還說只要擁護他們就不會追究以往,可是後來呢?你還記得在湘西的時候那個老山羊嗎?那麼有功的人也會被秋後算帳,何況對是你這個叛過三次的人呢?”

陳大興愣了一下,張賢說叛過三次,想一想,的確也有這麼多,第一次是在淮北的時候當了俘虜從國軍叛到了解放軍;第二次是在朝鮮,他又當了俘虜,從志願軍叛到了國軍;如果這一次他再跑回大陸去,那真得就是叛了三次。

“你應該知道他們對叛徒的痛恨吧?”張賢再一次提醒着他:“遠的不說,就說這近的,他們打金門那麼多的人被我們國軍俘虜,這些俘虜其中有一大部分最終投降了我們;還是還有些中下層的幹部和黨員,我們也不敢留用,所以絕大多數都被遣送了回去。呵呵,這些人在我們看來,應該是他們的英雄,但是,回去後不是坐牢,就是槍斃!你再想想你自己,跟他們能比嗎?他們還沒有投過敵,叛過變,都是這種下場,更不要說你這種投過敵,叛過變的人了!”

陳大興咬着嘴脣思量了一下,還是擡着頭,十分堅定的道:“賢哥,你說的這些,每天晚上躺在牀上的時候,我也翻來覆去地想了個遍,如果我回去後真得被他們槍斃,我也認了!”

聽到這個話,張賢呆了下,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這麼半天,實際上只是對牛彈一琴,陳大興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不是他這麼三言兩語就可以勸回頭的,如果他還在這裡苦口婆心地多言,也只能是令人生厭。他驀然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在拉開門的時候,他又回過了頭來,再一次強忍着心頭的惋惜,對着陳大興道:“大興,你也不要這麼衝動,再好好考慮三天,三天後,我再來找你!”說着,走出門去。

陳大興眼見着那扇門“咣”地一聲再一次被帶上,他的心也跟着忽悠地一下沉了下來。

※※※

在回去路上,張賢坐在熊三娃的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熊三娃很想知道他到底跟陳大興說了些什麼,但看到他這麼不快的樣子,便沒有問出來。在剛纔的時候,他軟磨硬泡、威脅利誘着,總算讓陳飛講出了實情,雖然具體的事情還不知道,卻也猜到了個大概。

熊三娃開着車一直到了司令部,在將車子停穩之後,張賢並沒有下車,還坐在那裡,顯然是想什麼事想出了神。

“哥,到了!”熊三娃提醒着他。

張賢怔了一下,這才如夢方醒一樣“哦!”地應了一聲,卻還是沒有下車,反而轉頭看着熊三娃,猶豫了一下,問着他:“三娃,如果陳大興也學着許福根,逃歸大陸,你會怎麼辦?”

“他真得想要回大陸?”熊三娃雖然有了預感,但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聲。

張賢默默地點了點頭,同時告訴着他:“他想他的老婆孩子,他不想在異鄉作鬼!”

有些出乎了張賢的意料之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熊三娃並沒有反應得那麼強烈,相反,他就好象已經想到了什麼,稍作遲疑,便對着張賢道:“如果大興哥真得想回大陸,我也只能祝福他!”

張賢愣了一下,不由得問道:“怎麼?你不認爲他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熊三娃卻搖了搖頭,如實地道:“如今看大陸的情形,他們那邊越來越好,要是大興哥回去後,不被追究叛變的事,其實對他來說,也是非常不錯的選擇,最其馬他能夠跟他的家人在一起!”

“連你也這麼想?”張賢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出自熊三娃的嘴裡說出來。

熊三娃苦笑了一聲,對着張賢道:“哥呀,原來沒有成家之前,我也不知道家有什麼好處,只是在小的時候有些留戀我孃的懷抱!呵呵,現在我也作爸爸了,忽然就覺得我這麼些年來的東奔西跑都值了!尤其是看着兒子拍着小手要你抱的時候,你就會覺得自己受過的所有的罪都不值一提了!呵呵,便是現在,雖然我身在金門,也總是想着還有一個家可以回去,一想到這些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希望,也能夠安心下來,我在這邊辛苦也好,受罪也好,都是爲了她們可以過得更好一些,只盼着下一個假期快點兒的到來。”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嘴角不知不覺地便露出了笑容來,也許是想到了妻兒而不自覺地流露吧。他轉頭看了張賢一眼,見他正在低頭沉思着,顯然是在仔細地聽着自己的話,他又接着道:“大興要比我差了許多,我還有個可以盼得到頭的希望,他卻連個希望都沒有!”

“是呀!希望!”張賢喃喃自語着,忽然想到了魯迅的那句名言: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就好象是地上的路,地上本來沒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也就形成了路。但是,也正是由於希望的存在,纔可能令人堅強地活着。一個失去了希望的人,就算是活在世上,實際上就跟行屍走肉沒有區別了。

“哥呀!既然大興哥想要回大陸,就讓他走吧,這也是他最後的機會了!”熊三娃忽然如此得懇求着張賢。

張賢默然了,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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