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章 饑荒(三)

“這些病人怎麼醫治呢?”直到這個時候,劉興華才問起了王金娜來,他被這個縣的情況震驚了,同時也被這個縣官僚主義作風的幹部們氣壞了,頭腦都有些混亂,直到這個時候,纔想起來問一下王金娜對於這種水腫病的治療方案。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十分鄭重地道:“老劉,這種病根本就沒有什麼好的藥可治,不過,要想治癒,也很簡單,不需要打針吃藥,只要吃飽飯,補充營養,很快就能夠康復的!”

“就這麼簡單?”劉興華還有些不相信,疑惑地緊盯着王金娜,再一次問道。

王金娜點着頭,十分肯定的樣子。

劉興華卻是皺起了眉頭來,告訴着她道:“在來之前,我也曾諮詢過相關的醫生和部分衛生工作者,他們告訴我的卻與你說的截然不同,他們所說的這個病因也千奇百怪,還有很多離奇荒唐的理由,說這是我們這個省裡特有的地方病!他孃的,這羣混蛋就是沒有人說這是餓的!”

“大家都在說謊,就好像是安徒生童話裡皇帝的新衣,沒有人敢說真話。並且,他們不說真話也就罷了,可是,他們還不許別人講真話,如此一來,也就把這些老百姓全部霍了出去!”王金娜有些氣憤地評論着,已然對此時的這種普通現象失望透頂。

劉興華思忖着,又告訴着王金娜:“一位老中醫告訴我說,這種病既然是人的熱量不夠,最好的辦法就是用蒸汽來蒸;而且我們省委的一位領導還親自進行了實驗,他說這種效果很好!”

“這是胡說八道!”王金娜越發得氣憤起來,同時向劉興華作着解釋:“水腫的病人身體本來就虛弱得很,如果這麼一蒸,一定會消耗更多的能量,甚至有可能脫水,他們反而會更加危險!”

劉興華愣愣地看着王金娜,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與其相信那些所謂的又紅又專的黨內專家,還真得不如相信面前這個民主人士。

見到劉興華沒有什麼再要問的了,王金娜這纔將心頭另一件令她放心不下的事說了出來:“老劉,如今這種現象很是普遍,麻城縣緊挨着黃城縣,不知道那邊的情況怎麼樣,我想去那個縣走一趟,看看那邊的情況。”

劉興華馬上明白過來,黃城縣是因爲張義在那裡當縣委書記,王金娜是生怕張義也會作出象麻城縣幹部所做出來的事,如果黃城縣的情況與麻城縣相同,那麼也就說明張義也在作孽!

想了一下之後,劉興華點着頭,同時決定道:“王醫生,我們還是一起去吧!我既然都已經出來了,就不妨多走幾個縣看一看,順便想一想怎麼樣來解決這個問題!”

看到劉興華已然下定了決心,王金娜連連點起了頭來。

※※※

雖然心懷着一份不安和忐忑,王金娜終於隨着劉興華的車隊進入了黃城縣,一到這個縣境,大家所看到的景象卻與麻城縣截然不同。在麻城縣,他們走到哪裡都是光禿禿的一片,農田已然荒蕪,走上幾裡都看不到田地裡有人在勞作,便是看到有人影也是路邊倒下的餓莩,其狀慘不忍睹;可是到了黃城縣,便馬上令人耳目爲之一新,雖然是冬天,他們也能夠看到路邊成片成片綠色的冬小麥,這就說明在黃城縣境內,農業生產並沒有因爲大鍊鋼鐵等原因而停頓。而令王金娜和劉興華等人更感到欣慰的是:他們從縣境一路走來,一直到了黃城縣的縣城,也沒有在路邊看到一個餓死的人。

張義根本就沒有想到劉興華會帶着省裡的幹部突然而至,在劉興華到達縣委大院的時候,他正召集縣領導班子開着一個重要的會議。

一見到張義,劉興華便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問着他:“張義,你們縣裡有多少得水腫病的人?”

張義被劉興華火氣十足的問訊問得張口結舌,再看看自己這位老領導鐵青的臉,想了一下,總算是明白了什麼,連連搖着頭:“老首長,我們縣沒有這種病呀!”

“真得?”劉興華不信地又問了一句。

“沒有!”張義肯定地回答着,同時回過頭問着身邊的衛生局長:“老楊,縣醫院和下面公社衛生所裡,有水腫病嗎?”

楊局長一樣連連搖着頭說沒有,爲了怕劉興華不相信,其他的縣領導也一齊附和着。

看到張義如此自信,王金娜在來時提起了一心便放下了一半。

但是,劉興華卻依然緊繃着臉,又問道:“你們縣不缺糧嗎?”

張義點了下頭,但是馬上又反應過來,卻是搖了搖頭,同時馬上解釋着道:“我們縣是全省有名的窮縣,年年都缺糧!今年有幾個公社糧食產量很低,肯定是缺的;但是,我們還有幾個公社糧食產量還可以。爲了應對今冬明春有可能鬧糧荒,我們縣委已經研究決定在全縣實行糧食供給的口糧制度,縣裡將各公社徵收上來的糧食由縣糧站統一掌管,各家各戶按人頭、男女、老少青壯的實際情況,每月定額供給,粗算下來,全縣今年收的這些糧食,應該可以支撐到明年夏糧下來,或許還會有稍微的節餘!呵呵,我們縣也不想給省裡頭多添麻煩!”

聽着張義如此精打細算的報告,卻令劉興華有些感慨萬千,不由得長嘆一聲,悲聲道:“我看過各縣上報的秋收狀況,大部分都謊報豐收,你們縣是全省幾十個縣裡五個報欠收的縣之一,卻沒有想到,你們這麼一個欠收縣還能夠保證老百姓吃上飯,沒有餓死人!可是那些報大豐收的縣呢?……”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喉嚨已經哽咽了,眼睛也已經潮溼,整個紅了起來,所有的話堵在心裡頭,卻再也說不出來。

※※※

爲了驗證張義沒有說假話,劉興華還是親自帶着人走了幾個公社,並且走進了普通老鄉的裡家裡,作着實地的瞭解。在劉興華走訪的過程中,張義一直親自陪伴着,與他同行,他實話實說着,告訴劉興華,他也受到了上級領導部門的好大喜功似的分派命令,比如要求他們縣必須要出多少糧,煉多少鋼,但是卻都被極力地頂住了,他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黃城縣的底子太薄,本來就是一個窮得透頂的縣,如今能夠自給自足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再這麼要求,就有可能達到拔苗助長的結果。面對着張義的這種據理力爭,再加上同時也知道他在省裡面有後臺,所以他的上級領導並沒有一再堅持,所以倒是令他可以放開手來做好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在視察了幾個公社之後,劉興華確認張義並沒有說假話,黃城縣的情況要比周圍所有的縣好上了許多。

“張義,你到底是怎麼做的?”在私下裡的時候,劉興華很感興趣地問着他。

張義謙虛地道:“我也沒有做什麼,只是按部就班地搞生產,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

聽着張義的這個話,劉興華皺起了眉頭來,不快地道:“張義,我現在不想聽你的這種話,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怎麼讓一個年年吃救濟糧的縣,在這種大災之年反而令老百姓有飯吃了呢?”

面對着劉興華的這番提問,張義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實話實說地道:“老領導,我就如實說吧!我也知道我們縣的各項指標都是排在最後的,但是我上報的數據卻是真實可信的!別的縣爲了總路線,爲了大躍進,爲了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又是荒廢農時去大鍊鋼鐵,又是大辦公社食堂,又是搞運動,又是搞階級鬥爭的,我也想把我們縣搞得有生有色,我也想來個大躍進,來一個大豐收,但是越是與羣衆走近,越是走進基層,我便越是感到肩膀上的擔子越是沉重。我們共產黨員最基本的一個黨性就是要實事求是,正是基於這個實事求是的原因,我才發現對於我們縣來說,搞那些東西真得解決不了全縣的吃飯問題。俗話說民以食爲天,如果老百姓連飯都吃不上,哪還有力氣去鍊鋼?去躍進呢?所以,到最後我認爲我們縣的當務之急,還是羣衆的吃飯問題,只有先把這個解決了,纔可能談到其他。所以,我寧願先把別的事情放一放,寧願被上面的領導批評,也要想方設法讓羣衆吃上飯!”

張義說了很多的話,劉興華一直認真地聽着,這也是他從認識張義以來,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聽他來講這麼多的話,如今的張義,早已經不是那個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小鬼了,他不僅變得成熟,而且也越發得老練,更令他爲之慶幸的是,這個脫也了軍裝的團長,已經成長爲了一名真正爲國爲民的好乾部。

“我也知道很多縣裡出現了水腫病!那其實就是餓的!”張義在最後十分坦白地道:“本來今天的收成就不好,但是很多領導爲了達到完成任務的目標,便不顧老百姓的死活,虛報豐收,上面也據此多多徵糧,那些幹部們又不敢據實交待,只能欺上瞞下,可憐了千上萬的羣衆!”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些悲泣,同時又接着道:“老首長,如今老百姓真得是水深火熱了,你這個代省長也一定急得火往上撞,我也想過幾個暫時緊急緩解的方法,只是不知道不可不行!”

“哦?”劉興華連忙問道:“你快跟我說說看?”

張義猶豫了一下,又有些畏縮地道:“只是……只是,老首長,你要是真得這麼做了,我是擔心你可能會被當成反黨集團的成員,官職難保!”

劉興華皺起了眉頭來,想了一下,十分堅定地道:“你別說得這麼嚇人!如今我只要能夠讓我們這個省少死幾個人,能夠讓大部分的社員羣衆們熬過這段苦日子,到時候別說只是掉一個官帽子,就算是讓我死了,我都願意!”

聽到劉興華如此決絕的話,張義放心了下來,這才一本正經地道:“那好,我可就說了!”他說着,沉思了一下,這纔開始道:“我們省一直是產糧食的大省,國家每年都會從我們省調出很多的糧去。我們縣就有一個貯備糧庫,裡面貯備的糧食,如果省着點吃,足可以讓三個縣的羣衆暫時渡過年荒;我知道我們縣的糧庫還是小的,別的地方還有更大的。我還知道今年我們國家準備向幾內亞和阿爾巴尼亞無償援助共約三萬噸的大米,這些米都是出自我們省,後面還有越南、柬埔寨等幾個國家的無償援助,估計也會有幾萬噸從我們省調出;如果把這些米我們全留下來,那麼最少可以讓我們省少死幾十萬人!”

張義的話剛剛落地,劉興華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想要截留中央的糧食調派,不是他這個代省長能夠辦得到的事,就算是他是省委書記,也沒有這個權力。而且,就算是他強制截留了,那麼這無異於是將自己的前程完全斷送了,其結果定然是和講真話的彭德懷一個樣子的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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