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武漢(三)

張賢作爲警察局長所接到的最後一個任務,是安排遣送一批日軍的戰俘和繳械的士兵回國,這些戰俘和繳械的日軍是從鄂西和湖南方面轉過來,然後在武漢登船,送到上海,在上海再由國際觀察員監督着,再轉登上去日本的海輪。

張賢的任務只是安排警力維持秩序,順利地將這些日軍從各處轉上江輪,避免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按照以往的經驗,常常會有當地的百姓衝擊這些過路的日本兵,此時的這些日本兵根本就是一個個待宰的羔羊,被押解的國軍呼喝着,排着鬆散的隊伍,有的人還被繩子拴着手臂,串連在一起,以防他們逃跑。

當這些日本兵從漢口的街頭走過的時候,街邊上擠滿了圍觀的人,人們都大聲咒罵着,將最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也不管這些日本兵聽不聽得懂,對着這些日本兵吐着唾沫,丟着爛菜葉和稀泥巴,幸虧張賢的警察們把整個街道圍了起來,沒有讓這些武漢的市民們衝上前來。

從各處來的日本兵被解到了粵漢碼頭,這些日本兵也分成了三六九等,有的是走着過來的,有的是卡車運過來,還有的是專門的轎車送過來,顯然是級別較高的長官,不過很多的人前面都抱着一個白布的包裹,那包裹裡裝着的是那些死在中國戰友的骨灰。不管是怎麼來的,這個時候,他們都要同坐一艘船,沿着長江去上海。當初,他們很多人也是沿江而上,來到武漢的,只是沒有突破長江三峽,折戟在了峽江東口的宜昌城下,再也沒有能西進半步。

看着這些被解押上船的鬼子兵們,張賢卻是感慨萬千,不管怎麼說,抗戰終於還是勝利了,這些日本兵們作爲侵略的工具也已經完成了他們的使命,可以回家了,不管回去後會有什麼在等着他們,但他們終還是從戰爭中活了下來,終於還是可以遠離銷煙。但是,作爲勝利者的中國人,卻遠沒有這些失敗者輕鬆,失敗者退出了戰爭,他們倒是可以安享和平,可是作爲勝利者的中國人呢?這來之不易的和平,看似如此得唾手可得,卻又是如此得遙不可及。哦,多災多難的祖國,這一百年來,從未有過一時一刻的安定,也從未有過一釐一毫的祥瑞。

忽然,在上船的碼頭下面,這些鬼子兵中間發生了一陣騷亂,張賢站在碼頭上看到了幾個鬼子正在打着另一個鬼子兵,一邊打一邊還在大聲地喊着什麼。那鬼子兵、抱着雙頭,靠在一處石頭壘起的牆邊,並不見還手。

“他們在喊些什麼?”張賢問着身邊的一個日語翻譯。

這個翻譯道:“他們在責罵那個被打的人,說他是懦夫,是他們的恥辱!”

張賢皺起了眉頭,大喝一聲,制止了這個騷亂,命令手下的人衝上去,把打架的人分開,同時將那幾個膽敢動手的鬼子拉到一邊行鞭撻,每人抽二十鞭,然後用繩子捆住雙手,串成一串,以防他們再鬧事,同時讓翻譯大聲地告誡他們:“你們的這場侵略戰爭已經結束了,日本天皇都也向我們投降,你們都是戰敗者,卻還要五十步笑一百步。這個時候你們不患難與共,共同踏上回鄉之路,反而還要在這裡紛爭不休,大打出手,我真爲你們日本人感到羞愧!”這一番說,說得那幾個打人的日本兵低下頭,無言以對。

當那個被打的日本兵帶到了張賢的面前時,看到這個剃成了和尚頭的鬼子,張賢整個人呆在了那裡,而這個鬼子也愣住了,他們誰都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的這個時候,遇到對方。這個日本鬼子正是令張賢永遠也忘懷不掉的那個死啞巴——松下靖次郎。

真是冤家路窄,一看到松下靖次郎,張賢的恨就不打一處來,面前的這個日本人,給了他太多痛苦而辛酸的記憶,是他這一輩子也揮之不去的惡夢!

“張賢君?”松下靖次郎當先喊了出來,原來還捂着一隻眼睛的手也不自覺地放了下來,那半邊的眼眶已經被剛纔他的同胞打得青黑,腫起了老高。

“松下靖次郎?”張賢也不由得叫了一聲。

那個翻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這兩個人,彷彿奇怪着這兩個人又是如何認識的,不過,他可能在意的還是這個鬼子盡然會說中國話,雖然有些怪調,但是卻可以明白。

驀然,松下靖次郎站直了身體,莊嚴地向張賢掬了一個很深的躬!

可是對於張賢來說,又如何能夠因爲這麼一個躬而忘記仇恨,他的記憶深入,還有許多的好兄弟離他遠去,依稀記得那火與血的場景裡,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一個劊子手!他強忍着心頭的悲憤,如果不是因爲兩邊還有很多的記者,還有很多的國際觀察員,他一定會大打出手,毫不客氣。

“張賢君,我要回國了!”松下靖次郎這樣地對張賢說着:“只是我對於我作來大日本皇軍的軍官,在你們中國所做的事感到遺憾,並向你向你的戰友表示謝罪!”

他說着通紅的眼睛,擡起來望着張賢,而此時,張賢卻是無語之中,並不是他已經寬容了面前的這個敵人,還是因爲他還沒有從痛苦的記憶裡拔出身來。

“說老實話,我在中國的這段日子裡,還是認爲與你呆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令人難忘,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不知道能不能和你成爲一個朋友?”松下靖次郎怯怯地問着他。

張賢愣了一下,猛地搖了搖頭。

松下靖次郎很是失望,喃喃地道:“看來,你恨我還是如此得深!我明白了!”

“你明白最好!”張賢咬着牙,輕聲地蹦出了這麼幾個字!

“對了,小虎還好嗎?”松下靖次郎又問了一句。

張賢怔了一下,這個鬼子還記得他的兒子。驀然間,他想了起來,這個鬼子還曾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只是當初他作爲自己的親隨之時,對小虎的呵護,好象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還好,會說話了!”張賢告訴他。

“哦!”松下靖次郎再不詢問,默默地轉身離去。當他要走到船邊的時候,彷彿落魄了一樣,跌跌撞撞之間,險些一腳踩空,掉到江裡面去。

張賢望着這個他熟悉的背影消失在了船倉裡,不由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

韓奇和呂奎安最終還是答應了馬文龍的要求,用他們手下抓獲的劉金來換取那個軍統的臥底,畢竟,這個臥底是韓奇手中的一塊王牌,他還捨不得就此丟掉。而馬文龍的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要先放那些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抓起來的武漢左派人士,這裡面當然就包括了馮玉蘭,爲此,他寧願不去交換劉金。而此時的武漢輿論更是跟風鼓譟,將韓奇的特務組織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便是連張賢的警察局也頗受連累,而此刻,已經有被鼓動起來的學生組織反特務的遊行了。

因爲有一個昆明的“一二一”慘案作爲教訓,又有一個重慶較場口事件爲背景,面對各方的壓力,韓奇不得不做出妥協,他可不想再次成爲被全國人民所指責的破壞民主的罪魁禍首,權衡再三之後,不得不得不暫時釋放被關押的部分左派人士,其中也包括了馮玉蘭。這無疑又是共產黨方面所取得的一個重大的勝利。

這一次韓奇卻是格外得大方,不僅釋放了被呂奎安以通匪之罪抓到的幾名左派人士,還釋放了有明確證據證明爲共產黨間諜的劉金,這令張賢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馬文龍也很守信用地放出了被他甄別出來的軍統臥底,他之所以要求韓奇先放馮玉蘭的原因,很大的程度上是怕這個被放回的臥底會回去指認她。

當這個臥底回到韓奇的軍統辦事處的時候,韓奇和呂奎安才知道是上了馬文龍的一個大當。原來,在他們請求張賢去搜查德明飯店的時候,這個臥底並沒有被揪出來,反而是因爲張賢帶着那些特務去查的時候,將之暴露了。馬文龍早就懷疑這個臥底了,只是一直沒有足夠的證據,而實際上,德明飯店裡也沒有人出進。韓奇採取了冒然的行動,讓馬文龍可以肯定了那個臥底就藏在自己的身邊,所以等張賢帶着人一走,他便做了一個陷阱,以一份特密的假情報爲誘餌,將這個傢伙一舉抓獲。

馬文龍的欲擒故縱之計十分成功,但是把韓奇和呂奎安還都蒙在了鼓裡,當呂奎安把這個臥底的情況向張賢說出來的時候,還在奇怪着當初爲什麼沒有在德明飯店裡搜出來這個人。張賢是個聰明人,他略一思索,已經知道了其中的緣故,只是這件事他不便說出來,因爲畢竟和他也脫不了關係。馬文龍之所以能夠查獲那個臥底,其實就是因爲他的疏忽。

“你們爲什麼還把那個劉金也放了?”這是令張賢很不解的一個問題。

呂奎安一笑,告訴他:“如今是國共停戰和談時期,我們怎麼也要作出一個姿態來吧?雖然共產黨的間諜十分猖獗,但是我們把這件事公佈出去,也就說明了他們纔是真正破壞和談的罪魁禍首。”

張賢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笑道:“只怕沒有這麼簡單吧!”劉金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了可以利用的價值,韓奇之所以放了這個人,可能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

呂奎安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後又噗哧地一聲笑了出來,道:“我說老鄉呀,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我看呀,你還是別到國軍裡去了,到我們軍統裡來算了!”

張賢卻一本正經地道:“我家裡已經有一個軍統了,我可不想再去做特務!”

呂奎安愣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他所說的軍統是指田秀秀。

這件事也就剛剛還在說着的時候,卻有人進來報告,在漢江裡又發現了一具屍體,驗屍官明確地判定這個人是被他殺後拋屍的,而這具屍體竟然就是那個被軍統釋放出去的劉金!

得到這個消息,呂奎安彷彿是被針紮了一下,跳將起來,衝出了張賢的辦公室。

張賢長嘆了一聲,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真得是太瘋狂了。很明顯,這個劉金已經被呂奎安收買了,將他放回去,只不過是爲了抓捕更大的魚。而此時他斃命在漢江中,顯然是因爲他的事已經被人泄露,而殺死他的人很大的可能還是共產黨。

想到這裡,張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武漢城裡已經是硝煙瀰漫,國共兩黨的暗戰一直都在進行之中。共產黨的人也不簡單,並不比國民黨的特務弱上半分,雙方都有無間道,都有明確的目的。

內戰真得是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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