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車行(三)

下面的路程要輕鬆了許多,又經過了一天的奔波,雖然路上有些勞累,但總算到了安全地帶,馬上要進玉屏城了,不用想,只要是進了城,以後的路程肯定是平坦的。

“這個女匪怎麼處理?”王金娜問着。

“把她交給當地的治安所吧!”韓奇道,這不是他所管的事,他本就應該這麼處理。

“那地方上會怎麼處置她呢?”王金娜又問,好象很關心這個女匪的未來。

“那會怎麼處理,肯定是砍頭了!”韓奇面無表情的回答,這種事他見得多了,所以從來就沒有懷過惻隱之心。

“真是可憐!”王金娜卻道:“看她這麼年青,歲數也不大,怎麼會做土匪呢?”

“她是個苗人!”韓奇道:“這裡的亂民很多,尤其是這苗蠻們。”

張賢沒有說話,他不喜歡韓奇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但也知道他的做法不錯。

“不行!”邊上的陶旺卻有些不甘:“這些匪徒着實可惡,比鬼子還可惡,讓我損失了十幾個兄弟,我不能把她交給地方,我要親自斃了她!”說着,跳下吉普車,氣勢洶洶到後面去了,不一會兒,押着那個五花大綁的女匪出現在大家的視野裡。

韓奇並沒有阻攔,反正是個死,由陶連長執行與地方上執行沒有什麼區別。

張賢也跳下了車去,拔出了自己的手槍,來到了陶旺的面前:“陶連長,她是我抓住的,還是由我來執行吧!”

陶旺看了看他,此時,他有點害怕這個張少校,只好點了點頭。原來,昨夜少了兩個士兵,陶旺正在發火,張賢把晚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在國軍的軍紀中有明文的一條,就是調戲婦女者殺,還會追究上司管束不嚴之責。所以如果這件事讓韓奇知道,只怕他這個連長也會受牽連。陶旺很感謝張賢放那兩個士兵跑了,沒有捅到韓奇那裡去,如今也只能說是那兩個士兵開了小差,不會追究他什麼責任。

張賢押着這個女匪向路邊的林中走去,他總不能在大道上槍斃人的。

看看已經遠離了大路,看不到車隊了,張賢取出那把短刀,麻利地砍斷了綁住這個女匪的繩索,同時把這把刀遞給她,告訴她:“你可以走了。”

這個年青的女匪接過了短刀,愣愣地看着張賢,不明白他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

“我奉命要槍斃你的,只是看你還年青,也不象是個大奸大惡之人,所以大膽放你一條生路。”張賢向她解釋着,同時也告誡着她:“你一個女的,還是回去嫁個人好好過日子吧,不要再做土匪了!”

這個女匪也不知道聽沒有聽清楚,張賢舉槍朝天放了兩槍,然後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出了樹林。

回到車隊裡,坐在韓奇的身邊,車隊再一次行進了起來,這時韓奇轉頭看了張賢一眼,有意無意地問着:“解決了?”

“嗯!”張賢點了點頭。

韓奇笑了笑,幽幽地道:“小張呀,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善良了,所以有時自己的立場都拿不住。面對東洋鬼子你也許可以做到一屠到底,呵呵,只是呀,你面對自己的國人時,哪怕是要殺你的人,你都遲疑不決!”

“哪能呢?”明知道他說得不錯,張賢還是不肯承認,笑了笑道:“我是黨國培養出來的,自然要站在黨國的立場之上,這一點我還是很清楚的。”

韓奇點了點頭,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當心呀!當心呀!”

“是!”張賢答應着,心中卻一片明鏡似的,韓奇不會無緣無故和他說這些話,看來,剛纔他的舉動早已在韓奇的意料之中了。

※※※

車隊順利地到達了芷江,韓奇長出了一口氣,與張賢和王金娜話別而去。

在等了一天後,張賢與王金娜也順利地見到了張仁和那些飛虎隊員們,如今的飛虎隊已經編入了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大隊,而張仁則成了中美空軍混合大隊的王牌飛行員,軍銜從少尉升到了中尉。張賢知道,空軍的軍銜在待遇上要比陸軍的高上兩級,也就是空軍的中尉可以相當於陸軍的少校了。

芷江機場此時是盟軍在遠東的第二大軍用機場,自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建成以後,先後有蘇聯志願空軍中隊、美空軍第十四航空隊戰鬥機隊、運輸機隊、國民黨空軍第四大隊、第五大隊(中美空軍混合大隊)、第一大隊等空軍部隊進駐過這裡。最多時達三、四百架飛機,僅美軍空地勤人員就多達六千餘人。如今的芷江,其實就是國軍的空軍樞紐。

國軍裡飛行員還是太少,而在空戰中還時常有損失,所以對於象張仁這麼優秀的飛行員來說,任務幾乎是排滿的,張賢也只與弟弟呆了一天,張仁便又要執行任務離開芷江去重慶,要三四天後才能回來。張賢只得和弟弟告別,兩個人互道着珍重,都知道戰場上的危險,而對於張仁來說,危險比張賢還要多,但兄弟兩人都是爲了同一個目的,所以相約着努力殺敵,同時也都希望能活着看到鬼子的滅亡。

在分別的那一刻,兄弟兩人都笑臉相別,兩個人都不希望讓對方記住自己的悲傷。直到兩人互相看不到對方了,淚水才悄然滾落!

張賢和王金娜準備回部隊了,從芷江到石牌的路並不好走,走陸路要從武陵山區穿過,而路途上很不平靜,土匪很多。所以最平坦的一條路是走水路,從洪江古城去搭船,順着沅江而下,走上十天左右就可以到達常德,從常德上岸後再轉回石牌。

洪江古城是湘西的工商業中心,爲湖南第十行政都察區的專員公署所在地,自古以來便是湘黔間的驛站和商埠,有七省通衢之稱,因爲這裡是洪油、木材、鴉片、白臘的最大集散地,所以又有小南京之說。洪江碼頭位於沅江與其支流巫水交匯之處,所以這裡也成了湘西最大的水運中心。

張賢和王金娜也是第一次到洪江,被這座美麗的古城所吸引。其實張賢沒有閒心去看風景,無奈王金娜卻不一樣,這個出過國留過洋的大小姐,當然不會錯過這裡的大好景色和風土人情,用她那句話說,離開之後,今生也許再不會有機緣來到這個小城,所以要用一天的時間來逛街,張賢也只好做個護花使者,伴在她的身邊。

洪江城裡倒也熱鬧,張賢喜歡看的是這座小城裡各民族不同的服飾。這城裡主體當然還是漢人,但附近還有苗、侗、土家等幾個少數民族,裝扮也不一樣,與大城市裡見到的長袍馬褂、對襟旗袍等漢人裝束截然不同,別有一種異域色彩。

沿着青石板的河街,他們來到一座叫做芙蓉酒樓的吊腳樓前,看看也到了中午,便步入其中,上了二層,在窗邊坐下。這樓正下俯巫水,遠遠可以望到巫沅相匯的三條水路,水面上船隻穿梭,很是繁忙;而對岸民居的黑瓦白牆掩映在河邊的芭蕉林間,就是一副明清的上河圖!這個窗口真是絕佳的觀景臺。

酒樓的老闆是一個三十多歲姓田的漢子,聽說他們是初來此地,熱情地向他們介紹着洪江的名菜。這一回自然又是王金娜請客,張賢倒也大方起來,並不客氣。

田老闆用半生不熟的國語向他們介紹了好幾道洪江菜,但兩個人也吃不了這麼多,所以王金娜只點了三份菜。第一份是洪江鴨,老闆說這是用洪江出的甜醬和嫩姜炒的;第二份叫做柴火臘肉,是冬天裡用柴火薰烤出來的;第三份叫做萬菜扣肉,與梅菜扣肉不同,是用許多的蔬菜拌在一起做的。全是肉食,張賢聽着就流口水,他的胃口一直不錯,這年頭油水又不足,可以看得出來,王金娜全是爲他點的。

老闆下去做菜了,張賢看着王金娜,不由得笑了。這一笑卻讓王金娜莫名其妙,問道:“你笑什麼?”

張賢笑道:“又可以打牙祭了,我當然高興!”

“你呀,什麼都好,就是嘴饞!而且還特別能吃!”王金娜由衷地道。

“那是呀,我怎麼能比得上你們這些富人呢?我是個窮小子,能把肚子填飽就很不錯了!”

“呵呵,別說得這麼慘!你現在怎麼也是一個堂堂的國軍少校,如果連飯都吃不飽,怎麼去打鬼子?”

張賢聽着她的話,又笑了。

王金娜看着這真誠得近乎爛漫的大男孩的笑容,忽地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一條渡船從河對岸搖過來,猛得想起了什麼,迴轉頭,問着張賢:“你讀過沈從文先生的《邊城》嗎?”

張賢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告訴她:“我聽說過,沒有讀過。”

“呵呵,沈先生就是湘西人,他前幾年寫的一部小說名字就叫做《邊城》,那小說寫得很美,也應該是這裡的景象。真的,就像是夢一樣!”王金娜告訴他。

“是嗎?你給我講講吧!”張賢懇求着她道。

“好!”王金娜答應了,娓娓地道:“那故事說的就是湘西與四川邊上的一個小鎮,那有一個擺渡人家,有個老人,有一條黃狗,還有一個女孩子叫做翠翠,長得特別好看,船總家的兩個兒子都看上了她。這兩個兒子都十分出類拔萃,尤其是那個老二,和翠翠尤其匹配。有一個有錢人也看上了老二,要把女兒嫁給老二,並賠上一個新磨坊,但是老二卻甘願與翠翠去擺渡。老大和老二最後決定對歌比賽,誰贏了誰娶翠翠。老大讓老二先唱,老二一開口,老大就知道自己唱不過弟弟了,失望地離開了,然後去外面做生意,想忘記這一切,卻不幸翻船淹死了。老大的死訊傳來,老二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哥哥,便離開了翠翠,也順水出走,離開了邊城。”

“後來呢?”張賢禁不住的問。

“後來,翠翠的爺爺也死了,就剩下她一個人在擺渡,她一直在等着那個老二回來。”

“那個老二回來了嗎?”

“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就回來!”

張賢沉默了,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辛酸,依稀記起了自己的初戀。是呀,曼麗,她這一去就彷彿是永遠不回來,卻又似明天就能回來,哪怕是在夢裡。

看到張賢不再答話,也收住了笑容,王金娜知道他又想起了過去,很想開導一下他,自己畢竟比他大,可以做他的姐姐。當下想了想,道:“你知道嗎?我曾經翻看了去年的重慶日報,看到了關於你的報道,那個救你的女孩子是你的女友嗎?”

張賢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其實這年月裡,有許多的事情不是我們所能左右的,恨是這樣,愛也是這樣!”王金娜意味深長地道:“還是想開點吧!畢竟她還有人在懷念,畢竟你還可以爲她報仇。”

張賢點了點頭,卻又問着她:“你愛過嗎?”

王金娜愣了一下,咬了咬嘴脣,彷彿想到了什麼,隨即又甩了甩頭,苦笑了一聲,道:“出國前,我有一個男友,他向我求婚。呵呵,當時我並不想結婚,所以沒有答應。我原以爲他會娶別的女人,可他一直在等我,就這樣等了我三年。後來淞滬會戰時,他被鬼子炮彈的碎片擊中了頭,死在了我的懷裡!”

“他也是軍人?”張賢問。

王金娜點了點頭,看着他,告訴他:“他當時和你一樣,也是一個少校營長!他的優秀不亞於你。”

張賢再一次沉默了,看來這天下不幸的人還有很多。

“我當時那個後悔!在失去他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是如此地愛他。”王金娜平靜地說着,幽幽地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很顯然,這幾年的時光,她也是在痛苦裡度過的。

只聽她又接着說着:“我是學醫的,同時也爲自己不能救他一命而內責,所以下定決心去美國讀了這個醫學碩士。”

“他要是泉下有知,知道你又回來,還救了這麼多戰士的命,他一定會笑的!”張賢安慰着她。

王金娜點了點頭,道:“是呀!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我們活着的人只有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能沉迷於悲傷中,這樣纔可以告慰亡靈。”

張賢點着頭,知道她這也是在勸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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