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浴火(二)

天亮以後,一切又是如此得平靜,彷彿昨天夜裡的槍聲已經離得很久了。

俘虜營的生活倒是簡單,早上吃過飯,便會有人把這些人集合在一起,宣講一些革命道理,講什麼國民黨是萬惡的反動派,講什麼共產黨是人民的大救星;講什麼國軍裡的腐敗與壓榨,講什麼解放軍裡的官兵平等與戰無不克……這些內容繪聲繪色,並有小故事、逸聞穿插其中,倒是很能吸引這些文化水平並不高的國軍俘虜們,很多人在聽完解放軍的宣講之後,義憤填膺,當即着表示就要加入進來,把自己的國軍俘虜身份也忘記了一乾二淨。

但是,面對這種宣講,張賢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並不當真,他知道任何政權與軍隊在拉攏人的時候,都會做出一些鼓動,便是國民黨徵兵的時候,也會說得天花亂墜,他自己就曾經做過這樣的事。

在上午的宣講完畢之後,已經有很多人申請加入解放軍,讓那個負責登記的文書都忙不過來了,不過,還是有很多人無動於衷,老實地坐在原地沒有動,張賢與熊三娃就屬於其中的兩個。

宋科長走了進來,一邊看着排着隊要求加入解放軍的這些俘虜兵們,一邊又望了望坐在原地沒有動作的人,他的目光投到了張賢的身上,徑直走了過來。

“於得水,爲什麼你不願意參加我們解放軍呢?”宋科長直截了當地問着張賢。

張賢站了起來,學着當兵的樣子,把身體立得筆直,一本正經地道:“報告長官,我想回家!”

宋科長揮了揮手,告訴他:“不要叫長官,我們這裡不興這麼叫,我叫宋明亮,你叫我宋科長就行了!”

“是!”張賢答應着。

“你家裡都沒有人了,還回去做什麼?”宋明亮問着。

張賢撓了撓頭,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還是道:“我……我都老大不小的了,我們家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怎麼也要留個苗,我想回家找個媳婦成家立業,不想再當兵了!”

宋明亮點了點頭,笑了一下,道:“你這想法倒也不錯,但是,如果反動派不打倒,你想過上好日子,只怕沒有那麼容易!”

“是!”張賢只能隨着他應和着。

“你呢?”宋明亮又問着張賢身邊的熊三娃。

熊三娃愣了一下,也道:“我也不想再當兵了,我也要回家娶老婆生兒子!”

宋明亮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不由得問道:“熊三娃,你當兵的時間可是最長的,在國民黨軍裡能混上箇中尉已經不容易了,呵呵,你除了扛槍打仗,又不會別的營生,字都認不得幾個,我看你還是當解放軍來吧!”

“當兵當膩了,我不想再當兵!”熊三娃倔強地告訴他,這倒可能是他的心理話。

“宋科長,你們不是說只要不回去當國民黨兵,我們有選擇的自由嗎?”張賢反問着他。

宋明亮愣了一下,點了下頭,迴應着:“是,你們有選擇的自由,但我只是爲你們兩個人考慮!”

“謝謝了!”張賢客氣地道,與熊三娃對視了一眼,道:“我們兩個都想好了,不想再當兵了!”

“好吧,既然你們兩個已經決定,我也就不說什麼了!”宋明亮有些無奈,還是告訴他們:“只是,你們還要上幾天課,等上完了課,自然就會放你們走!”

張賢與熊三娃都點了點頭。熊三娃又象是想起了什麼來,問道:“那麼陳大興呢?他什麼時候可以放出來,我們是一塊的,要走也一起走!”

“陳大興跟你們不一樣!”宋明亮告訴他們:“他是少校,還是個營長,所以他比你們要多學習幾天!”

“那要幾天呀?”熊三娃追問着。

宋明亮想了一下,張口道:“怎麼也要一個月吧!”

“這麼長時間呀!”張賢與熊三娃同時叫了起來。

※※※

這幾天的生活都是這樣得平淡無奇,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學習,解放軍的訓導員們從階級鬥爭講起,又講到了馬列主義,講到了當前共產黨面臨的任務,就是要推翻三座大山,又將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等幾篇文章拿出來給大家宣講。張賢聽得一絲不苟,但熊三娃卻聽得昏昏欲睡。

而這個俘虜營裡的俘虜卻是越來越少,大部分人都已經投靠了共產黨,成了新入伍的解放戰士。對於許多人來說,並不真正懂得共產黨所宣講的這些道理,他們只求能夠早日脫離這個名字並不好聽的俘虜營。

既然宋科長說在他們學習結束之後,就可以放他們回家,張賢與熊三娃也就不去費那個腦筋、冒那個險想着逃跑的事了。可是兩個人一直還在不安之中煎熬着,熊三娃還沒有什麼,只是張賢,畢竟是隱瞞着身份,只要是不離開這裡,就有被揭發出來的可能。

經過五天的學習,俘虜營裡只剩下了爲數不多的十幾個人,這個時候,解放軍的監視也鬆懈了下來,他們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有多餘的人來看管他們。而對於這些俘虜們來說,也十分明白,就算是現在能夠逃出村莊,如果沒有路條,也是無法通過被解放軍鼓動起來的那些民兵們編織成的天羅地網,還不如在這裡耐心地等待一下。張賢知道,他們的學習很快就要結束了,只等着宋科長給他們發下路條來。

另一個方面,張賢與熊三娃還在掂記着陳大興地安危,陳大興被放進了國軍校級以上軍官的俘虜營,與他們這些低級地尉官、士兵們不同,解放軍的看守人員都進行了特別的照顧,便是吃飯也讓他們先來。這個軍官俘虜營位於夏莊子村的另一面,倒是有一次張賢與熊三娃走到了那邊,一個解放軍的幹部正在給那羣人上課,遠遠的瞥了一眼,他卻發現有幾個人看着還十分面熟,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慶幸着自己沒有被關到那一邊去,如果真得到了那一邊,自己的身份只怕早就暴露了。

外面的雪還沒有化淨,到處還是潔白的一片,天氣依然寒冷異常,那羣校官們終於得到了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但是,他們並沒有散去,而是聚成一團,有人放聲唱起了歌來:“蘇武留胡節不辱,雪地又冰天,窮愁十九年,渴飲雪,飢吞氈,牧羊北海邊……”那聲音低渾蒼涼,許多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和唱了起來:“心存漢社稷,旄落猶未還。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在塞上時有笳聲,入聲痛心酸。……”

驀然,兩個解放軍戰士跑了出來,大聲喝令着:“不許唱!不許唱!”

但是,那些校官們彷彿沒有聽到一樣,依然視若無睹,反而越唱越響亮了起來:“轉眼北風吹,雁羣漢關飛。白髮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幃,三更同入夢,兩地誰夢誰?……”

張賢聽着這歌聲,心下里卻是慚愧不已,與這些校官們相比,他這個少將卻顯得過於貪生怕死了。

“不許唱!不許唱!”那兩個解放軍戰士還在不停的怒喝着,卻無計於事。

宋科長走了過來,擺了擺手,讓那兩個解放軍戰士停止了阻喝,立下身來靜聽着這些國民黨被俘軍官們的歌聲。

“任海枯石爛,大節不稍虧,終教匈奴心驚膽碎,拱服漢德威!”

歌聲終於飄落,但是人們的心情卻久久也無法平靜。

“啪啪!”卻傳來了喝采的聲音,衆人轉過頭去,看到的是宋科長微笑着在鼓掌。

“好呀!唱得好呀!”宋科長讚賞着道,而他的身邊那兩個解放軍戰士卻不由得擰起了眉頭來。

“蘇武,可是我們民族的英雄!”宋明亮感慨地道:“他的確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楷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乃大丈夫也!而他的錚錚鐵骨,報國情懷更是我們要仰慕的!”他說着,忽然話題一轉,又道:“呵呵,我明白此時大家的心情,只是我想大家應該看到一個事實,我們共產黨也跟大家一樣,是中國人,不是匈奴!蘇武的執著在於他作爲漢人不辱漢命,永遠記得自己是中國人!我想,你們如果真得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就不應該是在這裡唱唱歌,發泄一下自己的憤懣!你們應該知道,只有全心全意爲人民謀福祉,纔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愛國者,真正的革命者!”

他的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立時將在場所有的人都說得啞口無言,默默地聽着,低下頭去。遠遠的,張賢聽到這裡,尤其是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忽然有了某些共鳴,對於這位姓宋的科長,也有了幾許的好感。

“在這裡,我想問一下各位,蘇武的忠貞,面對的是大漢民族;而你們所謂的忠貞,又是面對的誰?是我們中華民族?是我們四萬萬的民衆?還是國民黨、蔣介石?或者是他們所建立起的這個腐朽王朝呢?”

這一連串的反問,令所有的人都覺得喉嚨發澀,無法發音。

※※※

在張賢與熊三娃急切等待的時候,並沒有盼來宋科長開出來的通行路條,卻等來了一個令熊三娃想躲都躲不掉的人物——夏陽!

夏陽和武小陽開着一輛新繳獲的威利吉普車,帶着政工隊的王芹隊長以及衛生部的徐小曼一起來到了夏莊子村,這個村子其實就是襄河縱隊敵工部所在地,同時也是第一旅的後勤基地,第一旅的敵工科也設在這裡,而宋明亮便是第一旅敵工科的科長。

說起來,夏陽、武小陽、王芹與徐小曼能湊到一起來,卻也是一個巧合。此時的襄河縱隊指揮部位於這個村東面二十里處的一個村莊裡,在雙堆集大戰結束之後,他們休整了幾天之後,又接到淮海總前委的命令,要求他們隨時作好準備,要前往永城附近去加入圍殲杜聿明集團的作戰,按上面的計劃,襄河縱隊已經被當成和永城之戰的第二預備隊,而此時,襄河縱隊也纔剛剛把自己的戰場打掃乾淨。

武小陽到夏莊子來,是爲了傳達司令員劉興華的命令,要求縱隊敵工部儘快完成甄別俘虜以及教育俘虜的任務,因爲襄河縱隊很快就要轉移了。

王芹到夏莊子來,是要來這裡的縱隊敵工部辦事,她要負責接收敵工部遺下的、那些未加入解放軍的俘虜遣返工作。

徐小曼到夏莊子來,是因爲縱隊衛生部的委派,領取被敵工部所截獲的,來自敵人那裡的一批藥品。

而夏陽的到來純粹是個意外。

樑三旅長搞到了一輛威利吉普車,而他的老婆王芹又說從來沒有坐這種車,很想坐一坐;於是,爲了讓自己的老婆能夠快去快回,樑旅長最後找到了夏陽,讓他來當這個司機。

其實,在第一旅裡,沒有坐過吉普車的人太多了,連樑三旅長本人也沒有坐過。當然,會開車的人更是鳳毛麟角,只是大家都知道,張義會開車,卻因爲這一陣子他的情緒不佳,正在爲失去胞兄而難過之中,所以在樑旅長找到張義的時候,夏陽便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其實,對於夏陽來說,開車也是上大學的時候玩過那麼一兩回,根本就是一個二把刀。

當聽說有汽車、有司機去夏莊子的時候,武小陽與徐小曼想也未想地跟了來,哪知道這一路上夏陽開着車子,幾次險些掉進了溝裡。大雪過後,大路上,泥濘難行,而且很多地方雪都未化淨,踩一腳剎車,車子便整個地橫了過來,嚇的坐在車上的四個人,包括夏陽自己都魂飛魄散,幸虧這條大道還算寬大,路上又沒有別的行人與車輛。

好不容易開到了夏莊子,當走下吉普車的時候,坐車的三個人都面如死灰,猶如從地獄裡走了一遭一樣,腰痠背痛,骨軟筋麻了。而夏陽也如釋重負一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武小陽當即發誓,坐了這麼一回車,這一輩子再也不想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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