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相(三)

來到野戰軍醫院裡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午時分,四個人把雞蛋一分爲二,田春妮與鐵蛋用一個布兜着雞蛋去找張義跟王金娜,而徐小曼與小藍卻是先去醫院管理部,去認識的朋友。

徐小曼與小藍都屬於醫護人員,其實她們分到下面的團營裡,身上既肩負着醫生救死扶傷、看病治療的責任,又有着護士護理殘弱、協助醫治的責任,就是衛生員。由於是出於同一個系統中,徐小曼與小藍對野戰軍醫院並不陌生,她們還有很多朋友和老上級在這裡,所以來到這裡的時候,很自然地便找到了醫院的副院長周尚彬醫生,她們曾經在周醫生的手下進行過培訓。

當聽說徐小曼跟小藍是要去看望於得水的時候,周醫生不由得搖了搖頭,告訴她們:“小曼呀,我看你們還是不要去了,這個於得水此時的心情很差,我想,他是不想見任何人的!”

“爲什麼?”徐小曼問道。

於是,周醫生將於得水的傷簡單地敘述了一遍,然後又告訴他:“這個人的臉整個地破了相,昨天我給他換藥的時候,看着我都有些看不下去,好不容易纔讓他平靜下來,但是他一整天都沒有邁出過那個屋子,連送去的飯都沒有吃上一口,今天早上我好不容易勸着他喝了點粥,我想怎麼也要讓他平心靜氣地呆上三四天,讓他學會面對現實!你們這麼過去,我只怕打擾了他的平靜!”

“怎麼會呢?”小藍卻笑着道:“周老師該不是怕他把我們嚇着吧?呵呵,我們在連隊裡什麼事沒有見過?連被炸得面目全非、腦漿子出來的死屍都清理過,還怕個大活人嗎?如今的我們已經不再是那個時候剛剛來時的學生娃了!”

“是呀!”徐小曼也接着話:“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是最需要得到關懷的,他總不能老躲着不見人吧?再說,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無論如何,我也要幫助他渡過一段難關!”

看到自己的這兩個學生說得也有些道理,周醫生想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道:“好吧,既然你們兩個這麼說,那我就帶你們去看一看他!”

從醫院管理部出來,繞過了一堵矮牆,前面就是大雄寶殿,從這裡再穿另一邊的矮牆,就可以看到那個與廚房相隔很近的柴房,只是此時那些柴禾都已經堆到了外面,那間柴房被騰出來,成了於得水的病房。

剛剛走近這間柴房,便聽到了屋裡有人在警惕地用略爲沙啞的聲音問着:“誰?”

“是我!”周醫生答着,同時示意着跟在身後的兩個女學生停下腳步來。

“就你一個人嗎?”屋裡的人不信地問着。

“不!”周醫生答道:“還有兩個人過來看望你!”

“我不想見任何人!”屋裡的人十分果斷地回絕着。

“她們很想見你,想要感謝你,是因爲你救了她,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周醫生告訴他。

“不用!”屋裡的人想也未想地答着。

“你開下門吧!”周醫生喊着,剛纔他試着推了推門,卻沒有推開,很顯然屋裡的人用什麼東西把門頂住了。

“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屋裡的人還是十分得固執。

周醫生回過身來,對着徐小曼與小藍聳了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沒有說話,但是兩個人已經明白了過來。

※※※

屋裡子,張賢耳聽着腳步聲由近而遠地去了,這才如釋重負一樣回坐到了自己的牀上,呆呆地發着愣。

昨天周醫生爲他打開了崩帶,也讓他對自己的面容被毀痛不欲生,在他放聲大哭的時候,周醫生跟他說了很多勸解的話,但是他卻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人站在了他的門口,他聽到了思念以久的一個聲音在說着:“想一想你那些死去的同袍戰友,至少你還活着!”

他驀然一驚,擡起頭來,馬上看到了站在門口之處的王金娜,王金娜顯然知道於得水的傷情,她是到這裡來找周醫生有事談的,正目睹了屋裡所發生的一切。

張賢只覺得渾身一震,對於這個見面他還沒有做足充分的準備,臉上的淚花閃動着,眼睛也頓時失去了明睿,如同被電擊了一樣愣愣地看着門口處的娜娜,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自處。

當看清於得水整個面容的時候,王金娜也不由得渾身顫動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雖然這個表情是一閃即逝,但是卻沒有逃過張賢敏銳的目力。王金娜的驚訝,並不是這張已然半邊鬼半邊人的面孔,這麼多年來的行醫生涯,便是比這張臉還要醜陋的面孔她也見過,她驚訝的而是在這張面孔之中那熟悉的眼神,這眼神讓他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張賢來。她不由得一動,但是如何也無法把面前這個叫於得水的人,跟玉樹臨風的阿賢相提並論,這種想法也只是剛剛閃現,便又被她馬上否決,她清晰地記得阿賢的左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那是當年鄂西會戰的時候,被日本鬼子的刺刀劃出來的;而這個人的左臉就是鬼臉,便是有疤也無處覓跡。

看到王金娜的戰慄以及面孔的表情,張賢驀然驚醒過來,可是他的感覺卻是別樣的心情,也許是王金娜害怕了,所以纔會戰慄;那面孔的瞬變在他看來也並非驚訝,而是恐懼!他的心一下子涼到了腳底,連忙轉過臉來,再一次深深地埋進了枕頭裡,再一次放聲痛哭起來。對他來說,他的妻子並沒有認出他來,同時還把他當成了異類,這纔是真正打擊他的地方,曾經有過的一點自我安慰的希望也在這個剎那間化爲了泡影。

張賢太聰明、太敏感了,以至於在這個猶豫不決的時候終於做出了一個錯誤至極的判斷,而爲了這個錯誤的判斷,張賢與王金娜之間都爲此付出了悔恨終身的代價!

王金娜再也沒有說別的什麼,在門口處站立良久,看到屋裡的周醫生的確很忙,而這個叫於得水的傷員也的確很傷心,便沒有再等下去,而是轉身走開了。

直到聽到王金娜離去的腳步聲,張賢這纔再一次擡起頭來,這一刻,他終於做出了決定來,以前的張賢已經死去,而活着的不過是一個叫做於得水的俘虜兵!

這是一個令人心情沮喪到極點的時候,張賢默默地承受着,周醫生爲他拭去臉上的淚水,重新給他這張新生的臉塗上藥膏,當他再一次拿起崩帶準備裹住這張半人半鬼的臉時,卻被張賢推開了,平靜地問着:“周醫生,你不是說敞着會好得快一些嗎?”

周醫生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同時又告訴他:“是呀,只是我擔心你還要哭,還是覺得把你的臉包起來的好!”

“放心吧,你不是說過了,只讓我哭這一次嗎?如今我哭過了,不會再哭!”張賢告訴他,裝出一付泰然自若的樣子。

周醫生再一次愣住了,他沒有想到這個叫於得水的俘虜兵轉變得這樣之快。於是,他還是點了點頭,把崩帶重新放回到護士的托盤裡,告訴他:“好,既然你這麼說,那麼這個繃帶也就沒必要打了,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張賢也點着頭,想起了王金娜的那一句話來,不由得道:“是呀,想一想我那些死去的同袍兄弟,至少我還活着,這已經就是上天的垂青了!”

“你要是能這麼想,那就很好了!”周醫生贊同着道。

可是,對於張賢來說,真得要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卻並不是一件說出來這麼簡單的事。當週醫生走了之後,他便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這了間狹小的柴房裡,思索着自己應該面對的人生!這是一個十分深刻的問題,就如同人是從哪裡來?又是要往哪裡去一樣得深刻!想來想去卻始終沒有一個結果。後來,暮鼓響起的時候,有人過來給他送飯,他也未加以理會,這卻嚇壞了周醫生,以爲他會想不開去尋短見,連忙跑過來撞開了門,當看到端坐在牀上,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張賢時,他這才放下了一顆心來。

就這樣,張賢一直靜靜地坐在牀上,頭卻是在胡思亂想着,天馬行空一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夜悄悄地來臨,無聲無息地走向黑暗,張賢迷迷糊糊的倒在牀上睡了過去,又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不知不覺之中,晨鐘響起,天也已然悄悄地亮了起來,可是,他卻還是沒有想出一個結果來,彷彿自己的人生當真得就是一片的混沌,猶如亂麻一樣無處可解。

※※※

“周老師,你幫我把這些雞蛋煮給他吃吧!”徐小蔓也知道在一個人心情最不好的時候,不如讓他好好的去清靜一下,看來她們來得並不是時候,所以最終還是決定先離開,以後再來了。

周醫生接過這籃子雞蛋點着頭,答應着道:“好!”

小藍想起了什麼來,經不住地問道:“周老師,聽說你們這裡來了一位全國有名的大醫生,是真的嗎?”

“大醫生?”周醫生愣了一下,馬上笑了起來,同時點着頭道:“是呀,她的確是一位大醫生,可以給人做開顱手術!”

“開顱?”徐小曼與小藍都經不住地睜大了眼睛。

“二十旅有一個戰鬥英雄,昏迷二十多天,就是她開的顱,今天早上醒來了,病情也已經平穩下來!呵呵,她的確是不同非響呀!”周醫生提起王金娜,也是由心裡向外面地佩服着。

“哦?”小藍也徐小曼對視了一眼,請求着道:“我們能去看看她嗎?”

周醫生愣了一下,再一次笑了起來,告訴她們:“這有什麼好看的,她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又不是什麼動物!呵呵,你們兩個還是快快回去吧,晚了只怕趕回去天就黑了。再說,人家也忙得很,還要替別人看病呢!”

見到周醫生並不願意帶她們去看,兩個人只好告別着準備離開。可是走出了管理處,小藍卻有些不甘心,對着徐小曼道:“我們大老遠地跑來,病人病人沒有看到,大醫生大醫生也沒有看到,太冤枉了吧!”

“是呀!”徐小曼也有些同感,想了一下建議着道:“要不我們自己去偷偷地看一看吧!”

“好呀!”小藍十分贊同着。

當下,兩個人問了一個護士,然後順着她的指引,從大雄寶殿繞過,直奔後面的偏殿,那裡是熊革命的病房,王醫生應該會在那裡。

可是,她們兩個走得太快,剛剛轉過大雄寶殿,正與側面過來的一個人撞到了一起,這個人手裡還端着一隻碗,“啪”地一聲摔到了地上來,碗摔成了兩半,那碗裡裝着的原是一碗雞蛋羹,此時的雞蛋出散了一地。

“你們怎麼不長眼睛呀!”這個人不由得破口大罵!

“對不起!”徐小曼與小藍同時道着歉,可是擡起頭來,看清了這個人,小藍不由得笑出了聲來:“哈哈,原來是你呀!”

徐小曼也擡頭看去,卻也認得,正是縱隊司令部裡的武小陽。

當看清撞到自己的是小藍與徐小曼的時候,武小陽也愣了一下,對於這兩個人他就有如被蛇咬過怕繩頭一樣,不願意多看一眼,皺着眉頭忍不住說了一句:“難怪這麼倒黴,原來是遇到了你!”

一聽到這話,小藍不由得生起了氣來,指着他問道:“武小陽,你說得是什麼話!”

武小陽卻不願意來作解釋,指着地上的雞蛋羹道:“你撞翻了我的碗,賠我的雞蛋羹!”

“我就不賠!”小藍故意耍着賴。

徐小曼覺得的確是自己這邊不對,拉着小藍,想要讓她聲音放低下來。

正在爭吵的時候,春妮陪着一個三十多歲的披着一頭捲髮、穿着白褂子的女醫生走了過來,一眼便看到了徐小曼和小藍,不由得喊出了聲來:“原來是你們呀!”

一看到春妮,小藍就彷彿是看到了救星一樣,一把拉住了她,同時告訴她:“你看你看,我只不過是不小心撞翻了他的碗,他就這麼吹鬍子瞪眼的要我賠這賠那的,還罵我不長眼睛!”

“你……”武小陽卻沒有想到小藍會惡人先告狀,氣得臉鼓鼓的,道:“這可是給革命做的,是王醫生讓做的,這些雞蛋可不好搞到!”

春妮笑了起來,對着他道:“呵呵,小武哥,這些雞蛋其實就是小曼姐跟小藍姐給的!”

武小陽愣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了。

這一回,小藍就彷彿是抓到了武小陽的一個辮子,指着他對着春妮道:“春妮妹子,這個武小陽,你可要好好的說說他,這個人喜歡在別人的背後說壞話,還喜歡吹牛皮,其實什麼都不是!你可以好好治治他,不然將來你嫁給他,他一定會欺負你的!”

小藍的話一出口,將武小陽與田春妮都說得莫名其妙,同時又都羞紅了臉,武小陽卻是心裡一種滋味,而嘴上卻是另一種滋味,回敬着:“你胡說八道什麼?”

春妮也不滿意地道:“小藍姐,你說什麼呀,俺跟他怎麼會呢?”

小藍怔了怔,非常奇怪地看着面前的這兩個人,卻是指着武小陽的腳下,問道:“怎麼?難道我說錯了嗎?武小陽不是穿着你給做的鞋嗎?”

大家不由自主地看向武小陽的腳,武小陽想要把這雙腳收起來,但已經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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