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辰州(二)

奎星閣中只剩下了張賢與王金娜兩個人,熊三娃在出去的時候,故意把門關上了,實際上就是要爲他們兩個人創造一個可以自處的環境。

不等張賢反應,王金娜已然一頭撲到了張賢的懷裡,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盡情地熱吻了起來,沒有任何的語言,彷彿這天地之間,不再存在其他,真得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良久,兩個人的熱情才漸漸地冷卻,伏在張賢健壯的胸口,王金娜低聲地啜泣着,這讓張賢覺得心裡萬分得愧疚,他知道自己欠王金娜的太多了,已經用今生都無法還清。

“這樣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纔是一個頭呀!”王金娜不免有些怨懟地道。

這話讓張賢聽着,越發得不安起來,是呀,他已經給過娜娜太多的承諾,卻沒有一回實現過。

“總會有一天到頭的!”張賢只能如此的安慰着自己的妻子,只是這一天什麼時候到來,他也不知道。

明知道這是安慰自己的話,王金娜還是點了點頭,卻又擔心着他的處境:“阿賢,你上一次說過要脫離解放軍,離開中國,這話還算不算數了?”

張賢不由得一怔,馬上想起來,那一次是在九江回南昌的路上,他跟娜娜說的,而且他也的確那麼做了,跟熊三娃一起開了小差,卻又被捉了回去。這個時候見娜娜又一次問起來,他稍微遲疑了一下,連忙點了點頭,道:“當然是算數的,我不想永遠頂着於得水的名字活着。只是,我也跟你說過,這個機會不好找,可能要一兩年,或者更長!”

王金娜點了點頭,道:“我明白!”她沒有再說下去,上一次關於張賢跟熊三娃開小差被抓回來的事,她也聽說了。

“現在不是走的時候!”張賢老實地告訴着她:“想要離開解放軍最好要搞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這樣纔不會讓別人懷疑!如今是共產黨的天下,就算是去香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就算是現在離開解放軍,沒有證件也很難走通。”

“那又要到什麼時候呢?”王金娜忍不住地問着。

“不會太久了!”張賢肯定地道:“共產黨馬上就會奪取整個中國,西南戰役的結果已經十分明顯了。”他說着,緩了一下,又道:“共產黨奪得天下之後,不可能還留着這麼多的部隊,肯定也會整軍,到時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復員,拿着部隊的證明,走的時候會方便許多!”

聽着張賢的話說得的確十分在理,王金娜也點着頭。

張賢稍作沉吟,接着道:“這個日子不會太遠了,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就會有結果,所以爲了以後的幸福,我們還要再繼續忍一忍!”

“嗯!”王金娜應着,卻又有些猶豫,想了一下,還是說道:“其實……其實阿賢,我覺得共產黨了也沒有你所想象的那麼無情,大家都是中國人,都希望我們國家富強起來。如今新中國成立了,百廢待興,而我們卻要遠走他鄉,不能爲國家出力,是不是有些自私了?”

聽着這話,讓張賢十分詫異了起來,這已經不象是那個只想着跟着他去追求幸福的王金娜了,難道說她在解放軍裡呆了這麼半年,就已經深受共產黨的影響了嗎?就像是陳大興一樣了嗎?想到這裡,他也不由得不寒而慄了!

“阿賢,去找一下劉興華,跟他說明實際情況。他們說任何敵人,只要誠心地投向人民,就會過往不揪。如今你也在解放軍裡呆了這麼久,早已經不是他們的敵人了,我想劉興華看着往日的面上,一定會想辦法爲你恢復身份的。要是能夠這樣的話,我們就不用考慮遠走異鄉了,不是更好嗎?”王金娜懇求着。

張賢呆了呆,這的確是一個很誘人的主意,可是在他想要馬上答應的時候,耳邊卻又突然響起了呂奎安的那番話來;想起了呂奎安的話,又立即想到了於長樂的警告。歷史有它的偶然性,卻也有其必然性,而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歷史往往還有一種重複性!想到這裡,張賢的臉馬上嚴肅起來,十分鄭重地告訴着王金娜:“娜娜,這種事你想也不要想!”

“爲什麼?”王金娜不由得問着。

“你以爲這世界上真是這麼美好嗎?就算是他們有這麼好的政策,只怕也沒有這麼好的人!人心難測,這是古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也是古話!老祖宗的話要比他們的話真實可信得多!”

王金娜默然了,看來,張賢的擔心和疑慮還是沒有一點得消除掉。

彷彿是看到了王金娜的不快,張賢最終還是緩和了下來,告訴着自己的妻子:“好吧,娜娜,我們還是看一看,讓我仔細想一想再說吧!”

王金娜只好點了點頭。

※※※

王金娜帶着小虎離開了汽車連,而陳大興與張義同時開會回來,一起來到了汽車連裡,一見到張義,張賢就知道不會有好事。

果然,陳大興把張賢與熊三娃一起找了來,卻是向他們交待着又一個任務:那就是跟着張義陪同王金娜母子,去闖田家寨!

“爲什麼要我們去?”熊三娃不等張賢開口,便叫了起來。

張義看了張賢一眼,如實地道:“因爲你們跟我大嫂最熟!”

熊三娃愣了愣,這的確是一個十分過硬的理由。熊三娃無話可說,轉頭看着張賢,張賢卻沒有開口,他不由得罵道:“張義,你是怎麼回事?明知道田壯壯是土匪,還把小虎跟王醫生往那裡送,你安得什麼心?”

張義雖說是一肚子的委屈,在這個時候卻也不好發火回敬這個愣頭青,只得道:“虎毒不食子,怎麼說小虎也是他的親外甥,田壯壯再狠,也不會把我們怎麼着的!”

“那也是冒險!”熊三娃嚷嚷着:“是不是那個姓宋的又給你什麼任務了?要你去探聽田家寨的情況?”他猜測着。

這卻讓張義無從說起,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三娃,你別瞎猜,這一回是王醫生要帶小虎去探親的!”陳大興即時地爲張義解着圍,同時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熊三娃怔了怔,有些不相信一樣:“這真得是王醫生要求的呀?”

張義肯定地點了點頭。

“三娃,別說了!”張賢打斷了他的懷疑,面對着張義,點着頭:“好,我們去,什麼時候出發?”

“明天!”

“這麼快呀?”熊三娃有些不滿意地問着。

陳大興點着頭:“王醫生已經等不及了,前線的部隊都到了貴陽,她也要趕過去的!”

“我們明天按時出發!”張賢果斷地答應着。

※※※

從辰州西渡沅江之後,沿着辰河逆流而上,一路上的風景象畫屏一樣,翠波寒山,美麗中還帶着幾許的淒涼。

辰河是沅江左岸的一個比較大的支流,從麻陽那邊流過來,也成爲了辰州與麻陽之間的交通紐帶,往日裡兩地這間衆多的大小船支穿梭其間,倒也十分熱鬧。只是因爲戰爭的緣故,很久以來,河上的船便少了許多,時值寒冬臘月,河面之上更是蕭條起來,便是船伕的號子也聽不到了。

船在一處叫做石馬灣的地方靠岸,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讓張賢與王金娜同時想幾了六七年前從昆明一路結伴到湘西的往事,那個時候兩個人都心存愛慕卻又都羞於啓齒,哪知道走到這裡的時候,半路上卻殺出一個女土匪田秀秀來,於是假戲真做,最終成就了兩個人的姻緣,而秀秀也成爲了張賢的第二個妻子。在田家寨的日子,是一段值得回憶、十分戲劇性的日子,當時兩個人還覺得時日的漫長,可是如今想來,那隻不過是人生中的一次蜻蜓點水。

此時,王金娜已然脫下了那身並不合身的解放軍棉軍裝,換上了她自己的那件灰色棉旗袍,這種款式還是今年武漢、上海最流行的一種;她依然披着微卷的長髮,頭上圍着一條紅色美國貨的羊毛圍巾,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從大城市裡來的人。在王金娜的身邊,張義也經過了裝扮,身上穿着一身體面的灰呢子帶條紋毛料西服,裡面整齊的白色襯衫之下打着帶有斜條紋的淺藍色領帶,外面又套着一件米黃色半大截的風衣,頭上戴着黑色圓筒禮帽,就是一個英氣逼人的美男子,遠遠的看去,跟張賢當年的神情頗似。實際上,張義的這一身行頭,也都是宋明亮從各處借來的,只有那條領帶和那身西服,是王金娜當年爲張賢買的,一直收在箱子底,送給張義來穿卻也正好合身。

陳大興與熊三娃裝成了腳伕的模樣,一個挑着行李,一個牽着小虎,倒是張賢,被打扮成了一個帳房先生,穿着藍布馬褂,頭上戴着個瓜皮小帽,揹着一個包裹跟在衆人之後。

一邊走着,張義一邊問着自己的大嫂,關於那些她與張賢在田家寨遭遇田秀秀的陳年往事。提到這些過去的事時,王金娜臉上流露着一種幸福的笑來,跟他講起了當年的昆明,又講起了與張賢一起,隨韓奇押車到芷江,以及洪江城,芙蓉樓,沈叢文的《邊城》等等,而張義與熊三娃和陳大興也聽得津津有味,這些事對於他們來說,根本就是聞所未聞的,就好象是一瓶清醇的米酒,淡淡的而帶着一點濃烈。走在後面的張賢,也隨着王金娜的講述,回憶着那些已然逝去,卻依然美好的往事,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當講到田壯壯與秀秀姐弟兩個綁架她和張賢的時候,王金娜卻又不無感慨地道:“哎!這事呀,要怪就只能怪你大哥!”

“爲什麼?”張義連忙問着。

王金娜轉過頭仔細打量了張義一番,直接張義看得有些面紅耳赤起來,看到這個小叔子不好意思的樣子,王金娜不由得笑了起來,又回頭看了張賢一眼,這才道:“你知道嗎?你大哥那個時候有多帥氣,尤其是他穿着軍裝,威風凜凜的樣子,在昆明的時候,我一見就被他迷上了,更何況秀秀這個在深山裡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女孩子!”

張義這才恍然大悟了起來,卻又道:“其實呢,我大哥長得好是一方面的原因,我覺得他能被秀秀姐看上,主要還是因爲他宅心仁厚,要不是他事先放過了秀秀姐,又怎麼可能成就這段姻緣呢?”

王金娜點了點頭,卻又意味深長地道:“老三呀,你走的路比你大哥要強了許多,但是我這個做大嫂的還是有一句話想奉勸你!”

“什麼話?”張義不由得問着。

王金娜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才道:“不要爲了革命而忘記了親情!”

張義愣了愣,明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卻還是裝作不明白地樣子,搖着頭道:“嫂子,你說得什麼呀?我不懂!”

王金娜嘆了一口氣,道:“你大哥就是宅心仁厚,這,正是你所缺的!”

張義有臉紅了起來,囁嚅着道:“我……我還沒有那麼差吧!”

王金娜沒有理會他的答話,接着道:“我知道這一次你跟着我來是被派的任務,並不是真心地;也知道那個姓宋的領導已經在田家寨周圍佈置了很多部隊,準備着把田家寨剿滅,你或許就是這其中某個計劃的領頭人,還有……”她說着,話語聲已經低了下來,卻有些沉痛地道:“還有我跟小虎,也許只是你們手裡的一顆棋子罷了!”

聽到王金娜已經揭穿了他們的佈置,令張義尷尬以極,只能連聲答着:“哪能呢?”

看着張義言不由衷的樣子,王金娜更加地相信了自己的猜測,她再一次面對着自己的這個小叔子,這才悠悠地道:“田壯壯怎麼也是秀秀的親弟弟,是小虎的親舅舅,跟你也是很親的關係,我不希望看到什麼大義滅親!更不希望看到彭家堡那樣的結局!”

張義默然了,王金娜所擔心的,也正是他不願意的;就是因爲想要避免這種事發生,所以他纔會陪着王金娜來闖田家寨,可是他還是有些懷疑,便是連百分之十的把握都沒有。

走在最後的張賢,也在默默地合計着,對於這次的行動,自己又有幾分把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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