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公路爆炸案在接下去的整整半個月, 都一直是居民議論的中心——
“紅衣女郎臥底多年,只爲報恩復仇。”
“揭秘志隆娛樂黑暗真相。”
“高速爆炸,證人死亡,幕後黑手究竟何人?”
諸如此類的標題亦是在各大網媒紙媒佔據了最抓眼的位置。
大家發現, 這宗公路爆炸案, 和當年意大利黑手黨襲擊大法官Falcone的手法很像。
蔣麗萍以及隨行警員12人死亡, 另有8人重傷, 保險箱不翼而飛。
這出驚變對於很多人而言, 無疑都是非常巨大的打擊。
蔣麗萍雖然在被抓捕的過程中交代了一些事情, 解決了一些謎團, 但畢竟時間太短了,很多更重要的內容她都還沒有來得及說就命喪了黃泉。巨大的爆炸直接將她揚灰挫骨, 幾乎什麼都沒能留下。
滬州在事發後的半個月內一直都陷在了綿綿陰雨裡, 焦頭爛額的警察們情緒因此愈發低落——
線人死亡,道路爆炸,證物不翼而飛, 更令人哀傷的是那些在爆炸中瞬間消失的生命。
致哀, 弔唁,安撫, 告別,正名,公開記者會……
警局的氣氛比天空更爲陰沉。
他們盡力搶救着傷員,也搶救着蔣麗萍留下的那些線索——在他們和她非常寶貴的簡短對話中, 警方得知了這個犯罪組織的頭目叫做段聞。
但段聞恐怕不是他的真名,而且這人和那些黑手黨老大, 緬甸毒梟一樣,都是早就受到了警方懷疑, 卻始終無法落實證據將之拘捕的棘手人物。
抓捕一個黑組織大佬並不是那麼容易,憑着幾句證詞,幾個證人,一些間接證據就能實現的,甚至搞不好還會被反咬一口。尤其這個段聞還不是本國國籍,也不常在境內停留。
和當年意大利Falcone死後,即將取得重大突破的黑手黨抓捕歸審案迅速陷入了無限延期一樣。
這一次公路爆炸之後,大量線索也中斷於那個消失的保險箱。調查雖有方向,卻也陷到了膠着的泥濘中去了。
大家對此都覺萬分沮喪,令人意外的是,謝清呈倒是反應最冷淡的一個。
他非常冷靜,甚至可以說是習慣了。
對於父母的死因,他等待了十九年,一次一次懷有希望,可希望又一次一次在他面前破裂。
在黎明真正照到身上之前,他不會懷有太大的期待,因此也就沒有什麼強烈的失落感。
更何況,他也沒什麼時間感到沮喪,在志隆娛樂,蔣麗萍給了他們新RN-13的樣品。有了樣品,他們就可以給謝雪,陳慢和相關受害人配藥了。
這些人攝入新藥的劑量都不多,經過治療都能達到痊癒的效果。謝清呈需盯着解藥的研發,得經常去實驗室,幾乎沒有自由時間。
但致哀日那天,他還是抽出了空,去墓地獻花。
向犧牲的警察敬獻了花束後,謝清呈又前往了另一個墓園。那是屬於平民百姓的墓園。
蔣麗萍的墓就落在了那裡。
謝清呈是自己一個人來致哀的,他不想與太多人接觸。沒想到來了墓園之後,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老鄭……”
“……哦,小謝啊。”鄭敬風站在墓碑前,回頭見到了他,嘆息着點了點頭。
謝清呈走到他身邊:“來看你的線人?”
“是啊。”儘管不想讓自己顯出什麼軟心腸來,鄭敬風臉上的皺紋裡仍藏不住哀傷和惋惜之情,“我一直都沒想到……是她……”
松柏蒼翠,隨風如濤。
“在廣電塔案之前,這個我從未見過面的線人給我提供了很多寶貴的消息,因爲她的情報,這些年我們至少避免了十幾起可能會出現嚴重人員死亡的事件。”鄭敬風陷入了回憶,閉目長嘆,“真沒想到是她啊……”
謝清呈靜了片刻,說:“她之前和我們說過市局最大的那個保護傘。我也已經告訴過你了,你以後再調查這些案子時,要注意着他,我們手裡沒有證據。目前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落葉飄下來,棲在石階前。
謝清呈:“這是你的線人,最後給你的情報。”
鄭敬風神情淒涼。
謝清呈:“老鄭,保護好自己。別讓他發現你知道這些事情。”
他說完,回頭凝望着墓碑上的字——
蔣麗萍的碑上如今寫着她真正的名字:
孫蘋。
而在她的墓旁,是江蘭佩的新冢,江蘭佩在被非法關押二十年,死亡整整一年之後,終於因爲學生孫蘋說出了當年的真相,才獲得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她的墓如同孫蘋的墓,都琢刻上了那個不再屬於黑暗的真名:
“金秀荷之墓”
鄭敬風:“她以前給我留信時,署名一直都是JLP,但是最後一次……也就是夢幻島你們看到的那次,她的署名變成了江。蘭。佩。我們那時候以爲是某種暗示,誰知道……唉……”
謝清呈沉默許久:“……她想活成她老師的樣子。”
老鄭很嗟嘆:“那你說,她算是活成金秀荷的樣子了嗎?”
謝清呈沒有答話。
他想起了在志隆娛樂公司的那一天,蔣麗萍告訴他們,她就是線人,並且說了夢幻島上筆記本的留言署名。
那時候情況很緊急,她不假思索下,還是報了自己之前一直習以爲常的JLP,而不是唯一一次署名的“江蘭佩”。
因爲這個原因,她差點被賀予誤會成想害他們,但她不肯解釋緣由。現在想來,也許在蔣麗萍心裡,江蘭佩……也就是金秀荷,是永遠善良乾淨的。
而她身上都是血,她殺了王劍慷之後,就再也沒想用江蘭佩的化名落款自居。
“又或者……她算是活成了是金秀荷期待的樣子了嗎?”老鄭還在喃喃地問。
遠處松木和柏木沙沙作響。
風吹過,帶走了老鄭的嘆息。
謝清呈一直沒有回答老鄭的話,也許這個問題除了墓地裡的人,誰也回答不了。
他就那麼安靜地,又看了一會兒她們的長眠地,最後摸出一盒他隨身帶着的萬寶路,還有一盒他特意買的女煙,放在了孫蘋和金秀荷的墓碑前。
“想抽哪個都可以,二位辛苦了,不必再忍受。……安息。”
他說着,閉了目,對這兩位女性的墓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轉身,離去了。
謝清呈待人不是沒有惻隱之心,只是他必須非常冷酷冷靜,對他而言,所有的軟弱,悲哀,遺憾,都是在內耗着他自己,也辜負着時間。
他必須走了。
.
因爲這次事故涉及到了陳慢,王政委那邊,謝清呈也不得不想出一些說法來掩藏生物實驗的真相,並且還反覆懇請王政委設法將這件事以保密事件的方式來處理,儘量減少知情人數。
他並非不信任王政委,而是這種實驗畢竟關乎細胞再生,完全瞭解的人越少越好,否則保不齊會有更多的人動上歪心思。
而且一旦把實情全部告訴王政委,那麼賀予也好,自己也罷,還有秦慈巖……所有已經卷入這場實驗中的活人死人都會面臨極大的風險。
精神病人尚且被社會劃爲異端,何況是他們這些類似於科幻電影中的特殊能力實驗體?
後果不堪設想。
是以謝清呈只說陳慢被注射了一種特殊藥,對任何不知情人,包括陳慢本身都沒有講述藥物的真正功效和發明原委。反正他們一時半會肯定也調查不清楚,RN-13的根系太粗了,生長了二十多年,很多當事人都已經死了,哪怕王政委親自去查,也是很難迅速有什麼結果的。
對於王家而言,他們要的交代,其實就是他們的外孫陳慢安然無恙,謝清呈只要儘快把解藥盯督出來,給他們這個交代即可。
“謝教授,來了?”
美育病院內,接待護士和謝清呈打招呼。
護士很熱情:“今天是要看望謝雪嗎?還是先看陳先生……”
謝清呈:“沒空,都不看。”
護士:“……”
“那您是要去……”
“實驗室。”
護士心道:多無情一大哥,那倆可都是天天想着要見他呢。
謝清呈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並不想與謝雪或陳慢多見面。
陳慢就不用說了,謝雪自從醒來後看了新聞,知道自己哥哥居然遇到了那樣可怕的危險,就一見謝清呈就哭,就抱,就拽着不讓他走。
謝清呈好容易這幾天將她安撫得平靜些了,實在不想再應付妹妹的情緒,於是選擇避而不見。
他被護士帶去了員工通道,徑直刷卡,上了頂樓。
院長正在實驗室幫盯進度。
見了謝清呈從電梯裡出來,院長瞪大了眼睛:“……謝教授?你又來幹什麼?你都這樣了,你還來?”
“……”謝清呈也沒想到院長會在,給老人家抓了個正着,很有些尷尬,“我沒什麼事,纔過來看看。”
院長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
謝清呈在公路爆炸案塵埃落定之後,終於覺得身體實在撐不住,來美育做了一次簡單的檢查。
那個檢查結果他和謝清呈本人都知道,根本就不容樂觀。
他作爲秦慈巖的舊友,自然希望謝清呈能夠多多珍重,但謝清呈想的似乎與他完全相反,他幾乎是已經自暴自棄了,根本懶得去管自己現在的情況如何。
院長把他拉到一邊,幾次想組織語言,但都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最後只道:“你早點回去吧。”
“我今天真沒事。”
院長堅持道:“你回去吧。”
又道:“謝雪他們的藥是我可以幫你盯的,你不要在這件事上再浪費更多精力。”
見謝清呈想說什麼,他立刻補上了一句:“你想想秦容悲的情況。”
“……”
“你想想你如果撐不住,她該怎麼辦。”
謝清呈目光微動。
院長知道自己這張牌打成功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好好注意你自己的身體,過一陣子你還需要抽時間過來細檢,看看你臟器的功能到底到了一個什麼樣的情況。”
謝清呈聞言垂睫:“……”
院長:“去吧。”
謝清呈只得暗罵一聲,離開了美育私人病院,在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輕輕咳嗽着,眼前又一陣陣地犯暈。
院長說的沒錯,他最近實在是損耗太過了……
可是他又能他媽的怎麼辦?
他倒是也想停下來休息,也想像普通人一樣不必擔憂時間不夠用,最好還能招兩個助理和他一起把事情給做了——他能嗎?
他根本就別無選擇。
謝清呈喘了口氣,把車停在一邊,下去便利店買了杯水,把車上備着的藥吃了,然後靠着緩了一會兒,等着體力慢慢地恢復。
而這時,他車載音響響了。
聯繫人:小鬼。
謝清呈把自己的咳嗽聲壓下去,接通了賀予的電話。
“喂。”
賀予已經回校了,他的請假時長嚴重超標,輔導員委婉地表示,如果你這學期再有長時間的告假,那麼就算期末考試成績再優異,日常分還是拿不到,不但耽誤下一次學生會主席的評選,甚至可能會有科目需要重修。
賀予很謙和有禮地向輔導員道了歉,保證自己今後不會再請長假,最後把輔導員哄的滿臉飛紅小鹿亂撞,反而覺得是自己對孩子太嚴格,匆匆叮囑了幾句就跑了。
回校是風波結束後再好不過的事,可以避免父母的過分盤詰。
而且還能經常跑去隔壁學校見謝清呈。
賀予明顯覺得,經歷了地下室火海那件事後,謝清呈對他的態度似乎緩和了很多。
雖然眉目間還是很淡,講話也簡單,但他覺得至少謝清呈不會再刻意避着他了。
賀予有時討了乖,便得寸進尺,下課之後跑去謝清呈的教工宿舍蹭飯,順便再一起談談案子什麼的。
今天也不例外。
“謝哥,你在哪兒呢?”
謝清呈不答,問:“怎麼了。”
“我來找你,你宿舍沒人。”
“我有事要忙,你回你自己宿舍去。”
賀予頓了一下:“可我沒拿鑰匙啊。那麼晚了,我室友都睡了,不好打擾他們。”
“……”謝清呈嘆了口氣,“那你等我一會兒吧。大概半小時。”
賀予這才滿意地掛了電話。
謝清呈疲憊地往椅背上一靠,以手夾額,旁邊車流的光照透過窗戶掠進來,照過他線條伶仃冷硬的下頦。
他在這種身體虛弱的時刻,不免想起了志隆總部地下室裡,他與賀予發生的那一段對話,想起當時自己的心情,賀予的眼睛,以及那一個沒有經過太多思考,或許連他自己也不太能明白的吻……
他閉上眼睛,胸口窒悶。
他覺得那一吻,自己是真的錯了。
可明知是錯,當時又爲什麼要這樣去做?
那是一種……怎樣的衝動和情緒……?
這段時間以來,他不斷地冷靜分析他和這個男孩子的關係——如今自己已確認了賀予給他的深情並非謬誤,男孩的感情是改也改不掉,死也不回頭的。那麼再和賀予這樣糾纏下去,又算是什麼呢……
如果再不及時止損,自己不就真成了個和大學生拉扯不清,完了最後還不能負責的狗渣男了嗎?
再這樣下去,別說對不起賀予了,他甚至都對不起賀繼威……雖然他和賀繼威不算有什麼深感情,但當年畢竟是賀繼威給了他實踐的機會,破例讓他進了實驗室學習。
結果他學成才了,卻勾了賀總兒子的感情。
而且賀予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一個毫無可能的結局……那麼傻那麼傻地追着他……一顆心都挖出來了要捧給他……他媽的,是!他知道他是很帥,但他如果死了還會帥嗎?幾天就燒成灰了!誰喜歡灰啊?賀予就他媽是個絕世傻子!
謝清呈越想越覺得煩,他繫上安全帶,轉過頭,遙望向身後還能看到的美育私人病院的大樓。
——
“謝清呈,做這樣的事,你會痛苦難當。”
“唉……如果你執意如此,我只能幫你。”
“你放心,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
他看着美育私人病院大樓上的鎦金大字,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過去院長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謝清呈閉上眼睛,劍眉微顰,輕輕咳嗽,不知是在風裡還是在喉間,他聞到了些許血腥味。
那腥甜的味道很隱秘,只有謝清呈本人知道。
就像他始終沒有告知賀予的那個隱藏在美育多年的真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