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 廣市警方在對一起特大刑事案件進行追擊偵破時,與不法分子在公海發生交火,造成大量人員傷亡,目前遇難人數已達43人, 另有4人失蹤, 該案件……”
收音機裡播放着這樣的內容。
已經是海戰過後的第三天了。
謝清呈連續三天都做到那個與遊樂園相關的夢。
夢裡他和從前一樣, 被困在那隻破布偶熊裡, 木然地站着, 手裡舉着無人問津的綵球, 看着摩天輪上走下來的一個個人。
他的父母, 老秦,謝雪……
摩天輪轉啊, 轉啊, 最後慢慢地停了,周圍的歡笑和光源也都黯淡了,從靜止的摩天輪裡, 走下來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賀予來到他面前, 帶着些類似於傷心的神色,停下腳步, 一言不發地看着謝清呈。
然後他說:“哥,你爲什麼要欺騙我。”
“……”
謝清呈想要和他說話,可是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男孩子就那麼望着他:“我是真的很喜歡你。那麼拙劣的謊言,只有我會因爲太在意你而上當……可你是騙我的。”
“……你騙了我。”
“……”
“謝哥, 現在我要走了。”
“……”
“我要去遠方,再也不回來了。”
“……”
“我在這個世上二十年, 努力了二十年,到了最後, 我還是沒有得到過哪怕一個人的真心,我是真的很失敗。”
“謝清呈……我走了,我走之前,你能不能……”
他忽然停下來了。沒有再說下去,眼裡泛着些血,傷心又恨極的模樣。
少年沒有再對男人提更多的要求,也沒有上前再去擁抱那個破破爛爛的熊偶。他就那麼默默地望着他,遊樂場的霓虹燈在他身後陸離光怪地閃爍着。
——你能不能抱抱我?
這句他曾經說了好多次的話,這一次,他再沒有說出口。
他緘默了,他用盡了全部的生命和力氣去愛了一個人,去爭取了一個人的愛,可是仍然得不到任何的迴應。
小火龍尾巴上的火焰,終於燃至了燈枯,他再也無法從他的身軀裡拼湊出一些力氣,去最後求一次同類的擁抱。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過了身,孤身一人,踏上了那條謝清呈父母與秦慈巖離去的路上,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謝清呈想喚他的名字,想請他停下腳步,可他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什麼話都喊不了……
賀予……
賀予!!!
“賀——!”
謝清呈猛地驚醒!
他從牀上坐起來,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蒼白。
此時此刻,他並不是在自己家裡,這幾天謝清呈沒有回家了,他在公安那邊,那裡有可以供臨時配合人員休息的地方。
桌上的收音機還在響着,事無鉅細地報道着三天前的海戰——
那是警方與段聞手下的第一次交鋒,誰也沒有想到段聞擁有的武器會那麼先進。在警察們登陸了賀氏航船,即將對嫌犯賀予進行緝捕時,曼德拉號完成了倉內部署,忽然返航,巨輪上經過改裝的小型飛機也在同時騰空俯衝,對緝私艦和賀氏航船上的軍/警發動了自/殺式襲擊。
剎那間,原本已經十分明朗的戰局被完全逆轉,血雨,硝煙,屍體……
整一片海域都喪失了平靜,海水被血染得鮮紅。
陳慢沒有死,重傷。
海警增援隊在搜救的時候發現了他倒在倉庫的廢墟里,倉庫當時應該是受到了某種武器的直接攻擊,已經完全坍塌了,裡面一片焦黑,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屍體,有的已經身首異處,有的則在救援趕到時還在燃燒着,幾乎都要燒盡了,連屍體都難以辨認。
這樣的慘案引起了舉國關注,直接上升到特大級的刑事重案,賀氏集團被徹查,相關人員全部被依法訊問。賀氏名下全部的企業、房產、地產……一夜間都被重警封禁,賀氏老宅被掘地三尺,搜尋罪證。
事情鬧大到了這個地步,很多東西都已無法保密,謝清呈不知道警方已經知曉了多少秘密,他也無暇去管,這些天他不斷配合着調查,看着一具又一具死者的身份被確認,心已非常麻木,或許正是因爲如此,他纔會做剛纔那樣噩夢。
謝清呈顫抖着伸出手,極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
“咚咚。”門忽然被敲響了。
謝清呈:“……請進。”
進來的人是衛二。
衛二身後還跟着很多個警察,屋子裡的光線非常昏暗,謝清呈又沒有戴眼鏡,便根本看不清他們此刻是怎樣的表情。
但他能感覺到一種非同尋常的氣息,極度的壓抑、古怪,好像所有的來者,都在擔心他會發瘋發狂,失去理智。
謝清呈隱約預感到了什麼,心跳悸速,起了一身虛汗。
“……怎麼了。”他問。
衛二走了進來,在他牀邊坐下,手裡是一個檔案袋。
“我有兩個消息,一個消息是你不會想聽到的,另一個消息是有個人不想告訴你的。但是我認爲,你必須知情。”衛二說,“這個案子已經太大了,大到無法安置任何一點屬於個人的情緒。一切都要以大局爲重,而在這個大局面前,不再存在願意不願意,想聽不想聽。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他似乎是儘量地想給謝清呈做一些心理準備,想和他先講清楚道理。
謝清呈:“你先告訴我那個我不想聽到的。”
衛二沉默了好幾秒,說:“今天確認了一批新的海戰死亡名單。”
“……”
“他在裡面。”
“……”
他是誰?誰在名單裡面?
衛二沒有說,好像篤定謝清呈一定知道。
“他死了。”
“……”
衛二緊緊盯着謝清呈的臉。
“……”
“賀予死了。”
“……”
仍寂靜。靜到落針可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謝清呈那張病態的面容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好像他從來就沒有心,千鈞重石砸下去也引不起他的波瀾。
他沒有失態。
沒有震驚。
甚至……甚至是……沒有絲毫反應,平靜得可怕。
誰也窺不見他的心。
“……”衛二微怔,於是試探着,繼續道,“船上完全就是一片廢墟了,法醫有驗出一斷殘肢,經過DNA比對是他的。今天搶救過來的倖存者裡,也有人佐證了這一點,說他看到了賀予當時被爆/炸/物直接擊中。可以確定他已經死亡。”
謝清呈的睫毛一動不動,垂在那裡。
衛二:“……謝清呈,你沒事吧?”
其實……這個結果意外嗎?
並不意外,活着的人在第一天就已經搶救得差不多了,後兩天只偶爾有一兩個倖存者,另外傳來的都是一條條的死訊。
謝清呈眼前似乎閃動着遊樂園的霓虹燈綵。
他一點也……不意外。
一點也不意外……
夢裡那個少年類似於傷心的神色彷彿就在面前,那個少年和他說:
“我在這個世上二十年,努力了二十年,到了最後,我還是沒有得到過哪怕一個人的真心,我是真的很失敗。”
“謝清呈……我走了,我走之前,你能不能……”
是夢嗎?
還是這世界上真的有靈魂?
他怨他騙他,不甘於沒有好好話別就要離開,所以他來了他夢裡?在今夜?在衛二來尋他之前?
心中慟然。
衛二:“謝清呈?”
“……沒事。我沒事。”
又過很久,謝清呈近乎是僵冷地,木然地:“第二件事,是什麼。你說吧。”
衛二的神情變得更難琢磨,他踟躕片刻,把那份檔案遞給了謝清呈:“這是警隊在搜查賀家老宅時發現的,夾在一本書裡,內容一言難盡,你還是自己看看。”
謝清呈把那個檔案袋打開了,裡面是一些資料,還有一份——
遺書。
賀予的遺書。
但很奇怪,那份遺書不是寫給任何個人的,遺書的開頭竟然是:各位警官同志……
謝清呈的手微微顫抖,他極力地穩住自己。
臉蒼白,指深陷,指甲都掐進了血肉,他拿着那份遺書,慢慢地,一頁一頁地看下去。
遺書很長,但幾乎沒有交代任何個人後事,它更像是一封幫助於警方調查案件,解釋原委的說明。
賀予在書信上寫道:“其實我並不希望這封遺書能夠真正地派上用場,因爲我才二十歲,我有喜歡的人,我還不想死。可有的事情我必須要去做掉,有些人等了一個真相太久,而我終於有這樣的機會可以接近,所以我只能去冒險。”
賀予的字跡非常清秀,不似謝清呈那麼剛硬,卻自有一番風骨在其中。
“衆所周知,我的父親賀繼威,不久前患病去世。他得了抑鬱症,服下了百枯草,肺部逐漸纖維化,忍受了極度的痛苦,然後離開了人世。幾乎所有人都認爲,他罹患這種精神疾病是因爲企業的壓力太大,他支撐不住了,就連與他共枕了二十年的呂芝書也是這麼認爲的。”
“可事情的真相,其實並非如此。”
“我父親在被搶救回來之後,又活了七天,那七天裡,我們有過一次獨處機會。他難得非常清醒,決心告訴了我一件他調查出來的往事,他知道那件往事已經有幾個月了,他一直被這件事所折磨,乃至恥於面對這一切。”
“而這件將他折磨至死的往事,與我的母親有關。”
“我的母親呂芝書,在二十多年前,曾在我父親的實驗室裡學習,當時兩個人都非常年輕,卻已認定了對方就是一生所愛,很快就有了我,那時候他們甚至還沒有正式結婚。後來,我母親在盯實驗室時,出現了意外……”
謝清呈往下翻了一頁,賀予在遺書中簡單解釋了自己罹患精神埃博拉疾病的經過,講了自己母親是怎麼爲了保護自己,從一個性格溫柔品質善良的女性,因受到藥物副作用的影響,怎麼變得面目全非。
——
“我父親當時以爲,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容貌的逐漸扭曲讓她感到懊悔和害怕,她受到了太多與之前不一樣的對待,加上產後的焦慮、抑鬱,纔會發生這樣大的轉變……因此他諒解了她所有古怪反常的地方。他甚至曾經勸過我,試着好好地接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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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心裡不是沒有懷疑的,那種懷疑年復一年地堆疊,他從生活的細枝末節裡覺察出她的異樣。最後,他開始決心調查她的秘密。”
“那個調查出來的真相……讓他在一瞬間就崩潰了,因爲他最終知道,這個陪在他身邊二十年的女人,這個呂芝書,竟然並不是最初與他墜入愛河的那個人!她不是忍着病痛也要保護他們的孩子,生下我的那個女人。她不是。”
“這個‘呂芝書’是假的。她的真正名字,是‘衛容’。”
“!!”謝清呈的瞳孔驀地收攏,拿着信紙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駭人聽聞的真相還在紙面上無聲地展開着:
“二十多年前,衛容非常喜愛我的父親,她自恃豪門出身,認定我父親這樣年輕有爲卻沒有太多背景的創業之人一定會選擇與她相伴終身。她信心十足地向他告白,卻沒有想到遭到了我父親的拒絕。”
“父親告訴衛容,自己已經在和同研究所的Vivian(我母親,真正的呂芝書的英文名)交往,並且Vivian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他雖然還太年輕,沒法領證,但他已經和她商量好了,他們要把孩子留下來,等到父親到了法定年齡,他們就去結婚。”
“我父親當時並不知道,衛容會因此那麼嫉恨我母親——她看不起她,她覺得我母親不過就是個普通學生,靠着幾分姿色迷惑了許多人。她原本就討厭她的善良天真,而得知我父親竟與她有了夫妻之實後,衛容的內心完全被嫉妒所吞噬了。”
“我們如今都無從得知,衛容當時有沒有試着挽回過自己的靈魂,她在不久後就答應了家族聯姻,和她父母給她安排的丈夫結了婚,甚至還邀請了我父母來參加她的婚禮,我父母當時對她完全沒有什麼提防之心。這場婚姻或許是她在試圖尋找自己的生活的一種嘗試,又或許只是一種僞裝,誰也不清楚。”
信紙上的字跡到了這裡,略微的有些扭曲,有幾個字的筆頓劃破了紙面,賀予在寫這一段內容的時候,心情如何,不言而喻。
“不久之後,我母親在去她的實驗室裡時,不慎被感染,這件事在現在看來,正是衛容一手設計的。”
“因爲感染了這種病毒,我母親遭受了極大的痛苦,但她不肯放棄我的生命,她那時候有一種女性的直覺,已意識到衛容想要害她,可惜她沒有任何證據,她把這件事和人說,人們都覺得她是太焦慮了,就連父親當時只是在安撫她,並不相信真的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違法。”
“母親焦躁異常,逃離了滬州,想要到個沒人可以輕易找到她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她那時候是真的有了些心理問題,她就這樣冒冒失失,獨自一人跑到了燕州,結果人生地不熟,連錢都沒有帶夠,又要拼命躲避那些試圖找到她,傷及她腹內孩子的人,把自己弄得又累又餓又髒,還發了燒……舉頭無路的時候,她遇到了兩位在燕公幹的警察。”
謝清呈驀地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名字——
“謝平,周木英。”
賀予一筆一劃地寫下這些文字,字跡比之前的都要端正。
“我在這裡提到這二位警官的名字,是希望在我死後,你們能夠以手上的證據,仔細徹查當年舊事,他們離開人世二十年,沒有迎來一個公正。我希望活着的人能爲他們正名翻案。是的,我在此指認,謝平、周木英,以及我的親生母親Vivian,設計陷害他們至死的人,就是賀氏集團的副總裁——呂芝書。也就是當年的,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