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在套房裡等了賀予很久。
沒有煙抽, 等待變得格外漫長,但他仍等着。
房間內的電視在播放着,這裡接收到的幾乎都是英文頻道,唯一一箇中文臺, 裡面正播娛樂綜藝節目, 一些明星嘻嘻哈哈, 謝清呈覺得好煩, 但也沒有拿起遙控器把它關掉。
他靠在沙發上想, 如果沒有廣市海戰這一件事, 賀予現在大學都已經畢業了。以他的能力, 一定已經尋到了好的工作,做起了項目, 沒準過一兩年就能在電視上或者影院裡看到他的作品。
謝清呈成熟之後, 就不喜歡看任何片子了,電影院也去得很少,但他想, 如果是賀予拍的, 他會去看的。
賀予是特殊的。
他心裡有很多話,都想在今晚對這個特殊的人說。
也只有在今晚, 才終於能對這個人說。
他想等賀予回來,就對他說,小鬼,三年前, 你把對世界最後的信任全給了我,卻幾因我而死。
我很愧疚, 以至於後來你無論做什麼,我都沒有怨恨過你,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把所有的怨氣發泄出來,就能變回從前的模樣,那也是好的。
畢竟是我欠你的。
畢竟我當時也沒那麼想活了。
他想等賀予回來,就對他說,對不起,賀予,我傷害了世上唯一一個熾烈地說過“我需要你”的人,你把一整顆心都雙手捧上給了我,用生命和尊嚴守護我,寧可揹負犯罪之名也不想令我難過。
如果沒有遇到你,我不會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的愛。
可這樣的愛在我想給予迴應時,已成了墓園裡冰冷的無名之碑。
對不起,其實我連自己都憎恨自己,爲什麼能無情至此。
我沒有奢望過你還能放下仇怨,可是你最終還是對我說,我不恨你了。
——“我不恨你了,你不要怕。”
謝清呈想告訴賀予,他其實不怕死。
他不怕死,也不怕疼,他不怕污名加身也不怕一窮二白。
他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一個男子漢,橫豎只求一個問心無愧。但賀予讓他問心有愧了,海戰後飄落的那一份遺書,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愧疚。
他其實很怕賀予一直一直恨他。
所以那一天賀予抱着他說再也不恨再也不吵的時候,他已經覺得足夠了,不敢再要求更多。而這陣子在曼德拉島的相處,讓他覺得就像做了一場夢。有時他甚至能在這場夢裡感受到類似於當年的溫情,只是他這個人感情遲鈍,很久都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謝清呈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他想等賀予回來,就對他說,賀予,你還願意和我跳一支舞嗎。
在那個小酒館裡,或者就在這裡。
你還願意嗎?
他想等賀予回來。
他要等賀予回來的……
謝清呈就在這樣的思量中,一分一秒地等着。
等到了最後,他就這樣靠在沙發上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淅瀝瀝……
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雨聲中,他又夢到了賀予還在學校讀書時的樣子,賀予那時候笑起來有些青澀也有些痞壞,斯斯文文中透出些狡黠與惡質來。
睡夢中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的滬大校園,在遊園會裡,他和賀予也是這樣困在一座夢幻島上。
島嶼和學校離得有些遠,在湖的中央,賀予用屏蔽裝置使得它變得與世隔絕,其實和現在的情形很像。
他們當時被一場大雨趕入洞中避雨,那個山洞裡有歷屆學生的塗鴉,被命名爲“秘密烏托邦”,賀予問他要不要也學前人,往洞壁上寫些什麼,他卻拒絕了。
他依稀記得那時候賀予問的是:“謝清呈,你沒有什麼夢想嗎?”
當年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早已沒了什麼意思,也沒有了可能性,沒了期待,也沒有了渴望,所以他不曾好好地回答賀予。
而此時此刻,在夢境之中,他覺得自己過了這四年,終於有了一個答案。
他看着山洞中那個少年的臉,內心的繭房被輕輕咬破了,裡頭有蝶要顫着翅膀飛出來——
“嗯。我有一個心願。”與四年前不同的,他在夢中走到了賀予身邊,與那個少年並肩站在秘密烏托邦前。
“那你寫在這裡吧。”少年把石塊遞給了他。
謝清呈接過了石塊,卻沒有在洞壁上寫任何東西。
他只是轉過身來,看着賀予,看了很久之後,他擡起手,抱住了那個少年。
謝清呈閉上眼睛,眼尾彷彿有血淚淌落。
他說:“我希望當有一天,我回到摩天輪下,還能再見到你。賀予。”
如擲硬幣於許願池,那石子輕輕落在了地上。
下一秒,地面驟然成了冰湖,湖面化開秋水,秋水蕩去漣漪,漣漪無限擴大,成了流光溢彩的巨大摩天輪,於夜色中雨水中閃着細碎的光亮。
他在湖上擁抱着賀予。
湖水的倒映中,卻只有一隻舉着氣球的破布偶熊在孤獨地站着。
人來人往人散,它不知道它還能不能等到那個會說一句“你抱抱我好嗎”的孩子,它不知道自己還等不等得來那個眉眼和當年一樣溫軟的少年。
天就要暗了。
遊樂場要關門了。
布偶熊呆呆地站着,等着最後的希望……
你會回來嗎……
賀予,你……
“噹啷,噹啷——”
手腕上傳來輕微的刺痛,謝清呈有了一腳踩空的失重感,他猛地睜開眼睛,驚醒了過來。
窗外,真的下過了一場雨,微敞的窗戶裡飄進來的是溼潤的風。
晨光已破,雲層中透出了雨後的朝陽之光,那光芒很淡,就像久病之人蒼白無力的臉龐。謝清呈平復着心跳,慢慢地回過神來。
他擡起手腕一看,在震動的是改裝過的風伯手環,他以不經意的方式貼至耳邊,接通了,同時掃了一眼牆壁上的鐘。
已經是早上七點了……
他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賀予還沒回房。
“喂。”
“喂,謝清呈。”用手環呼叫他的不是賀予,是總指揮。
謝清呈的心直接跌到了谷底,但還是迅速應了:“我在。”
“賀予昨晚試着用手環聯繫過你,大約是在凌晨三點半的時候,你沒有接,他想你應該是睡着了。他身邊耳目很多,沒有辦法多做嘗試,於是就聯繫了總部。”總指揮道,“他說他要和你道歉,任務前他沒有辦法單獨見你了。”
謝清呈呼吸微窒,他這時候已經不那麼在意見不見的問題了,他問:“賀予怎麼了?他昨晚一晚上都沒有回來,是遇到了什麼事?他和你們說了嗎?”
“你先不要擔心,他沒事。但曼德拉研製了一種擴大血蠱影響力的設備,他昨天一整夜都在配合着他們給那個裝備做完善。”總指揮道,“曼德拉知道我們很快會有第二次進攻,他們想趕在那之前把這個血蠱裝備完善掉,所以在爭分奪秒。”
聽到賀予沒事的情況,謝清呈略鬆了口氣。
幸好還不是最糟糕的狀況,如果段聞知道了賀予和自己今天下午就要行動,去毀掉島上那個最先進的武器激速寒光,那麼後果不堪設想。
謝清呈道:“那我現在聯繫他……”
“你聯繫不到。”
謝清呈一怔:“爲什麼?”
“我們也聯繫不到,他結束試驗後就得去開啓那些部署好的設備,處理掉今天要做的事,這些都是臨戰前的最後一輪排查,他必須非常謹慎,所以他關閉了所有聯繫他的通路。”
謝清呈咬了一下牙:“那他有說什麼時候會再打開通路嗎?”
“估計要任務開始前了。”總指揮道,“段聞他們好像有覺察到他的異樣,他被盯得很緊,得想辦法麻痹對方,不能連累到你。如果一切順利,開始行動的時間將是下午四點,在此之前,你一定好好休息,耐心等着他四點時的行動。”
“……”
總指揮沒聽到謝清呈的迴應,有些着急,問了一句:“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
謝清呈掛了通話之後,深重的焦慮感就涌了上來。
他很擔心賀予。
但他也知道自己現在沒有任何辦法幫上賀予的忙,總指揮說的是對的,養精蓄銳,等待賀予的主動聯繫,是他目前唯一能做,也唯一該做的事情。
他們終究沒有什麼時間,去談一談自己的私事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從厚重的雲層後露了臉,又黯淡地被陰雲遮住。
一小時……又一小時……
謝清呈坐在書桌前,秀長的手指交疊把玩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桌上的復古式鬧鐘看。
烏雲完全散去,曼德拉島上空放晴,但是時間也已經不早了,陽光失去了最猛烈的力量,懶洋洋地斜倚在天邊。
已經是下午三點五十分了。
謝清呈在此之前做好了準備,他戴上了隱形眼鏡,換上了方便行動的衣服,將風伯內置耳機佩戴完成,休養足了精神,只待進行最後的任何。
三點五十八……三點五十九……
咔噠。
鏤花黃銅時針顫巍巍地指向了四點整的位置。
謝清呈凝神屏息,睜開雙眸,時間到了,他等着臥室大門被打開的動靜。
嗒,嗒,嗒……他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從走廊一頭行至他房間門口,停住了。
謝清呈起身,心中繁弦急鼓,準備配合賀予的接應,然而——
“謝先生。”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來人讓謝清呈的臉色都輕微地變了一下。
不是賀予。
是那個已經被洗腦的劇組姑娘,她睜着空洞無神的眼睛,提着她的掃洗工具:“我來給您整理房間。”
——這個時候?!
謝清呈隱有不安的感覺,但他還是穩住了場面,越是這種緊要關頭,越亂不得,他佯作平靜地應了一聲:“你理吧。”
姑娘淺淺鞠了一躬,拎着工具就進來了。
和酒店客房服務一樣,賀予的房間確實是有人每天打掃的,但是不定時,沒想到今天會撞到這時。
謝清呈坐下,裝作低頭看書的樣子,實則在不動聲色地用餘光和聽力判斷那個姑娘在做的事,以及還需要多久她才能離開。
掃洗時間不長,姑娘清理了十來分鐘,就機械地朝謝清呈又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此時時間已經指向了四點十三分。
但賀予仍然沒有出現,風波系統內總部的接線也無法聯繫到他。謝清呈不知前方出現了什麼意外,站起身,焦慮地在窗口徘徊着。總部進攻在六點,原本留給他們的時間就不算太寬裕,現在已經延誤了十三分鐘了。
賀予究竟遇到了什麼?
謝清呈正陷於迷霧之中,忽聽得門外再次傳來動靜,他猛地回頭——
“先生,抱歉。”
像是有一桶冰水倒入胃裡,謝清呈感到無比失望。
竟然又是那個姑娘:“我把洗布忘在淋浴房了,我能去拿嗎?”
“……你去吧。”
姑娘就去了,穿過整個屋子,去最裡面的淋浴室內拿走了她的清潔布,然後回到門口,和謝清呈又一次打了招呼,離開了。
謝清呈看着厚重的柚木門在她身後咔嚓合攏,緊繃的身子略微鬆下來,但心卻愈發焦躁——這樣來來回回折騰,時間又過了五分鐘。
都快四點半了,半個小時被生生耗掉,連耳麥裡都傳來了總部通訊員不安的聲音:“賀予還沒出現嗎?”
“還沒。”
“真要命,破壞激速寒光原本就需要一定時間,他要是再不搞定,恐怕整個登陸計劃都要因此改變。”
謝清呈聽得心頭火起,他嘴脣動靜極微,壓低聲音對耳麥裡的人叱道:“你們難道就不能試着強制通過風伯系統聯繫他嗎?”
總部通訊員頓時有些尷尬:“……賀予把風伯系統改造過了,自己掌握了耳機的控制端,他寫程序的能力你也不是不知道,他……”
謝清呈剛想罵人,忽聽得耳麥中嘶啦一聲,總部通訊員磕磕絆絆如同鞋帶打結似的彆扭解釋聲忽然中斷了。
隨之進入頻道的,是一個無比清晰的聲音:“謝清呈,回頭。”
條件反射,依言照做,謝清呈在轉身的一瞬間瞳孔驀地一縮,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他簡直要大罵離譜了。
是在窗外!
窗外有一架小型直升機懸停着——就是在正常人眼睛裡是機械天馬的那玩意兒,這幾天謝清呈沒少在窗口看見過,但距離都沒這麼近。
如此近距離之下,謝清呈徹底看清了那種直升機的構架。爲了配合虛擬現實投影,這種小型直升機被精心設計過,它用的幾乎都是半透明材質,飛行器下面是類似於C字型的敞開式機身,機身前方有防彈防爆裝置,也有配備的武器。除此之外,這架小型直升機上還分佈了很多閃動着熒光的發射器,看樣子應該是投影的定點系統。
賀予坐在駕駛座上,雨後的風將他的黑色曼德拉軍服吹得獵獵作響,陳慢則在他身後,已經被他帶出來了,正在向謝清呈揮手。
“謝哥!”
“謝清呈。”賀予逆着窗外的陽光,望着謝清呈的臉。他熬了整整一天一夜,臉色已經有些憔悴了,但他看到謝清呈時,仍是笑了一下,只是因爲他沒有按時回來,那說好要單獨相處的一夜,終究因爲陰差陽錯,成了賽上牛羊空許約,他的笑容裡便隱隱藏着些哀傷的意味。
原本他有很多話想說的,可此時此刻,他也只能說一句:“……對不起,久等了。”
謝清呈看着他的眼睛——
“沒事。你平安就好。”
人的心都是得到越多越容易不知足,而擁有越少便越容易滿足的。
所以,這一刻謝清呈真的覺得自己揪了一天一夜的心都放下了,此刻能夠看到賀予就已經足夠。昨晚的約他是否來赴,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萬語千言,許久纏綿,都不如還能說一句:“你平安就好。”
只要平安,往後的日子就還有很多。
這次任務結束後,他們會有無數個日日夜夜可以相處。
按照本來的計劃,是賀予設法帶他們從地下室出去,但現在情況突變,賀予居然選擇了天上的路線。
窗戶打開了,賀予操控這架特殊的小型直升機,飛得更近了些,方便謝清呈靠近。
謝清呈:“你……這樣,不怕曼德拉發現嗎?”
“這是我的備選方案,我昨天就做過了手腳。虛擬投射可以騙過破夢者,反過來自然也可以騙過曼德拉。”賀予道,“我把它的投射改裝過了,超過五米就看不到我們在上面。我放繩梯,你快上來吧。”
謝清呈身體差,可身手好,翻船出去拉繩梯不是問題。只是在他行動時,陳慢忍不住道:“哥,你小心它的翅膀,羽毛很鋒利。”
賀予卻說了一句:“你當心碰到防彈玻璃。”
陳慢用非常不解的眼神看了賀予一眼,似乎覺得賀予瘋了。
是了,陳慢眼裡的是“天馬”,只有賀予和自己眼裡的,纔是真實的直升機。
這是他們才能明白的對話,其他人誰也理解不了。龍鳴最終也只有同類才能聽懂,給予迴應。
謝清呈注意到了陳慢看賀予的眼神,雖然陳慢沒有任何惡意,只是覺得奇怪,但謝清呈那一瞬間忽然特別的不忍心。在沒有自己的那些日子,賀予一個人堅守只有他知道的真相,被所有人嘲笑和不信任,會是怎樣的孤獨?
此時此地,這個所有人眼裡的瘋子,就這樣逆着風,在駕駛室內,安靜地用熬紅了的眼睛看着他,那是一種在漫長孤獨中等待着一個認可的目光。
謝清呈想,這一刻,賀予不用再等了。
他對賀予說:“好。我知道。”
青年的眼睛眨了一下,睫毛迅速垂落,他的眼眶似乎更紅了,卻不是因爲疲憊。
三人就此集結完畢,賀予便操控着這架小型直升機,向激速寒光方向駛去。
一路上,陳慢和謝清呈解釋了他們爲什麼遲到的原因。原來曼德拉始終對賀予他們留了個心眼,明明賀予昨天已經混淆了那些必須處理掉的障礙監控,今天動手之前,卻發現暗中又多了好幾個。
賀予將那些也混淆之後,意識到曼德拉極有可能對他們的行動進行突擊檢查,果然在下午四點的時候,女孩出現了,假借清掃的名義觀察屋內是否有異常,並且在十幾分鍾之後,再一次殺了個回馬槍,確定謝清呈依然如往常一樣待在房內。
“雖然我把舊監控處理調整過,替換進了畫面裡,我們走了的這段時間,監視器內依然可以看到你在臥室看書。但他們不是很相信實時監控了。”賀予說,“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所以我改了計劃,不走地下室。”
很快地,直升機抵達了樹林上空,從金光萬丈的雲層間俯衝而下,他們順利到達了激速寒光控制室附近,但現在謝清呈再看,地上躺着的就不是機甲,而全是死去的人和鬣狗……他們身上被綁着很多的武器,引爆器,還有一個個投影定位儀器,額頭前都戴着控制環。
賀予拍了他一下,讓他把視線從那些半腐爛的屍身上移開。
“別看了。”他輕聲對他說,“已經發生的事情,看了也改變不了。”
說着他熄了直升機的操作引擎,率先下了機,作戰靴踩在土地上,震起薄薄的浮塵。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