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慈巖就這樣走了。
可是更殘忍的事情還在後面, 竟還遠遠沒有結束。
秦老死後,警方來進一步調查案件,在調查到當初易北海之母第一次是和誰接觸的時候,他們忽然找到了謝清呈。
“易北海母親第一次來滬一醫院問診時, 在樓下站着, 不知道該如何掛號, 是不是你上前詢問了她情況?”
謝清呈的眼眸靜如死水, 他說:“對。是我。”
這也是謝清呈爲什麼當時勸秦慈巖不要違規給那個病人治病的原因。
當初易北海之母茫然無助地獨身一人來到滬州, 揹着一袋子寒酸的土產, 渾身散發着汗臭, 在醫院大廳站了整整一天。
後來有個醫生下班時注意到了她,詢問了她情況, 並且把她的病例遞給了同事。
那個醫生, 不是別人,就是謝清呈自己。
謝清呈當時是覺得她可憐,隨手幫個忙而已, 他遞病例的時候還不知道病人非常詳細的情況, 更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家裡有那樣一個遊手好閒,蠻不講理的兒子。
後來他知道了, 便幾次勸過秦慈巖不要在這個案子上做任何逾距的操作。
“她的情況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們可以申請減免,可以盡力而爲,但你不能又覺得自己是德高望重的院士, 沒人能把你怎麼樣,所以就一力承攬, 老秦,你聽我說……”
“她都已經這麼嚴重了。”秦慈巖推着厚鏡片看着眼前的片子, 頭也不回地對謝清呈說,“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兒,人命要緊。”
其實不止是謝清呈,其他醫生也勸過他。
但他們的角度和謝清呈又不一樣。謝清呈是擔心出現醫療事故,出現醫鬧。
另一些醫生是覺得秦慈巖年紀畢竟大了,辛勞一生,落下了不少毛病,三高還有血栓,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要太折騰,建議他做些小手術,給學生們指導指導就好。
“那片子我也看過啊老秦。”同在神經外科的一個主任嘆着氣,和秦慈巖說,“手術難度太高了,稍有不慎,搶救都搶救不過來。這個病人又享受了醫院的基金福利,大家關注度都很高,你要是失敗了,那名聲上多少會受到些損壞。得不償失啊。”
秦慈巖語氣溫和,但態度卻非常堅定。
“那我的名聲算的了什麼。”他笑着,很平和的說,“秦慈巖這個人的名譽,在一條人命面前,那不重要嘛。我只是個人的聲望,她那可是活生生的命,不是嗎?”
他是以堅持要這樣做下去。
大家都以爲他過分樂觀,是完全的理想主義。
可直到警方來查案的時候,他們才知道——
秦慈巖不傻,他的心裡是有不安,也有提防的。
他在給易北海之母開刀前,曾多次和護士站,導醫臺,醫務室那些地方的人說過:
“如果病人家屬後續有事來找,無論任何事情,讓他直接來樓上我的辦公室找我,不要去找團隊裡其他醫生,尤其不要找給病人牽線搭橋的那個謝醫生。”
末了老頭還笑呵呵來一句:“謝醫生不是我們科室的嘛,性格又冷淡,如果直接找到他,一來沒用,二來容易吵架,記着了啊,找我就行。”
謝清呈木然站在辦公室裡,聽着警方的敘述。
他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空了。
很久很久,他什麼多餘的話也聽不見,什麼聲音也無耳聞,他感覺支撐了他十多年的那一股力量,就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他彷彿像個死人。
他已經是個死人。
其實易北海原本可能找的是他……因爲最早接觸他母親的人並不是老秦,可老秦卻……
謝清呈渾身冰涼地想——
他只是一個精神病人,一個早該死去的精神埃博拉患者。
他這樣一個精神病人的命,怎麼會比秦慈巖那樣一個無暇無私的醫生來得更重要。
爲什麼要這樣保護他……爲什麼要這樣照顧着他。
他只是一個病人!一個患者!
他寧願萬死,也想回到那一天。
如果他能在易北海走到秦慈巖辦公室之前就知道這些。
他可以拿一切來換。
謝清呈那陣子煙抽的很兇,煙癮極重。
李若秋勸也勸不住,她不解地看着他頹喪的樣子,不明白爲什麼一個醫生的死會給他那麼大的打擊。
誰都不明白,誰都不明白……!
這世上唯一一個完全知道真相的人,已經在焚屍爐的烈火中成了灰……
謝清呈在壓抑了很久之後,終於猶如提線木偶似的起來。
他鼓起勇氣去了秦慈巖家裡。
開門的是兩鬢微霜的秦夫人。
謝清呈之前避嫌,來秦慈巖家中時,都是師母不在的時候。
他因此不確定當他說明自己的來意時,這個老婦人能不能夠相信他,理解他。
他是來拿秦老沒有整理完的著述報告的。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才能還清秦慈巖這一生給予他的太深太重的恩情。
思來想去,他只能替秦慈巖仔仔細細地把生前的未竟之事完成,就成了老人最大的心願。
謝清呈沒想到的是他才說了一半,婦人眼皮腫脹的眸子裡就有了顫巍巍的光芒。
“啊,原來是你啊……”
謝清呈怔住了:“您知道我?”
“你們都不說,但我又不傻,我能感覺到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快進來吧孩子。”
秦夫人引他進了屋內。
謝清呈又是一陣錐心的痛。
以前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在這個家裡和秦慈巖談上很久的學術,秦慈巖總是會從廚房裡端出一杯熱氣騰騰的龍井,遞到他手邊。
“小謝,喝茶吧。”
但現在,屋子還是那個屋子,老人卻已成爲了牆上微笑着的一張黑白色的照片。
謝清呈站在那張照片前,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
“喝茶吧。”
忽有人這樣和他說話,他驀地回頭,對上了秦夫人慈祥卻又盛滿了傷心的眼。
“我一直知道有你這樣一個孩子在。”
“因爲舟舟走了之後,老秦很多年,一到那孩子的生日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哪兒也不去,誰也不理。”
“後來有一年,他忽然沒有再做這樣的事情。”
“那一年舟舟的生日,我以爲他會像往日一樣,把自己關起來不出門。可是一大早,我竟看到他一個人高興地在陽臺上,摘了一捧新鮮的香水百合。我詫異地走過去,甚至不敢說話,不敢出聲。甚至以爲是我自己記錯了日子……但我知道那不可能。”
“他看到我醒了,回頭來笑着和我說,花又開了,真好看。”
謝清呈沉默地聽着,眼眶溼潤。
“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過了,但是他沒有辦法告訴我。或許是…或許是有某個人,讓他放下了他心裡一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的那塊巨石。”
秦太說到這裡,拿帕子輕輕揩了揩眼淚。
她是個很優雅的書香門第閨秀。
哪怕她悲痛欲絕,也總是有着溫婉儀態的。
“實不相瞞,小謝……從你一進門,說了幾句話開始,我就知道那個人一定是你。你沒有騙我。”
“或許你一直都很感謝老秦救了你。但我想告訴你的是……”
真正的善良,是哪怕自己非常痛苦,也忍不住想要把遊離在黑暗中的人們拉回岸上來。
秦夫人哽咽了一下,含淚笑道:“其實我和他也真的很謝謝你,謝謝你能出現在我們身邊。”
“你不知道……舟舟出事的那一天,是想和老秦說說話的。孩子那麼小,需要父親的關注。可是老秦那時候太忙太忙了,什麼也顧及不上。他沒有理他,把自己關在書房寫論文,後來醫院有急症會診找他,他又馬上離開了家……走的時候他就發現舟舟不在屋裡了,他也沒有精力去管,等他搶救完病人的時候,值班室已經有了十餘通找他的電話。”
母親傷心欲絕,哪怕隔了這麼多年,她早已垂垂老矣。
但她顯然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起過這段往事了,在和謝清呈講這些話的時候,她彷彿又成了幾十年前那個痛失愛子的女人。
她掩面而泣:“他不知道,在他離開家去醫院的路上,他自己的孩子已經出了車禍……他趕過去,也只來得及和孩子臨終告別,那孩子一直撐着一口氣,簡直就像奇蹟一樣……我知道,舟舟就想等爸爸下了班來看看他。他很喜歡他爸爸,很崇拜他爸爸,幾乎每天都要坐在家門口等爸爸回家,臨了走了,也是要一樣固執地等着他爸爸回來的……”
“他看到了老秦,只來得及說了一句爸爸,我不想死,然後就走了……好像把老秦的心也帶走了。”
“老秦一直認爲那是他的錯,如果他當時能夠耐心點,多分一點時間給孩子,那孩子就一定不會跑出家門去……可那時候……可他當時和他兒子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
——
青年秦慈巖嚴厲地對稚子說:“不要打擾爸爸,爸爸很忙,有很多事要做,你安靜點。”
“爸爸,我……”
“出去。”
那時候秦慈巖不知道,他的孩子將永遠地安靜下去。
而且,也再回不來了。
謝清呈告別秦夫人時,拿走了他老師厚厚的一大疊未梳理完的資料,足有兩個箱子。
秦夫人將他送出秀麗的紅磚小洋房,輕輕鞠了躬,送他遠去。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師母的交談。
不久後,師母因伉儷情深,悲傷過度,又受到那些記者騷擾,網紅網暴,他們因她年紀比秦慈巖小了近十歲,便幾番造謠她是小三上位,不知是誰泄露了她的電話,善良又溫柔的女人在痛失愛侶後,還要一遍一遍地遭受這樣無端的刺痛,她病倒了。很快地,也在一簾細雨中闔然長逝,追着丈夫的足跡,去與早夭的孩子團聚了。
留謝清呈在世間,猶如又一次失了父母。
骨肉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