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一朝,堪稱游龍戲鳳,文恬武嬉。其實朱熹子之後最偉大的一位聖賢,就在這個時代,他並不是默默地注視着人類,而是非常積極入世,甚至可以說恰恰是在正德朝的疾風惡浪中悟道成聖。
他就是王陽明(王守仁)。
王陽明在明孝宗弘治十二年(1499年)己末科殿試中考取了第二甲第六名的好成績,遺憾的是由於唐伯虎作弊一案,朝廷中斷了一屆庶吉士考選,失去了直接進翰林院工作的機會。作爲新科進士實習半年期間,王陽明便就西北邊事條陳了八個事項,體現了在軍事方面的深刻見解。實習期滿,王陽明正式上任刑部主事,不久因病休假了一段時間,回朝改爲兵部主事。
王陽明回朝不久,朝中就發生了一件大事——劉瑾擅權用事,驅逐大學士劉健、謝遷,給事中戴銑等二十一人上章力陳不可。劉瑾將這二十一人逮入詔獄,準備治罪。這時,一位六品主事勇敢地站了出來,獨自一人上章要營救這二十一人。這就是王陽明。
當然,以王陽明當時的能量還遠遠不足以和劉瑾相抗衡,劉瑾將王陽明杖責四十,貶爲貴州龍場驛丞。龍場在今貴州省貴陽市修文縣龍場鎮,離貴陽38公里,當時是漢、苗、僚等多個民族、部落雜居的地區,非常蠻荒。驛丞更是非常卑賤的未入流品官,主要負責迎來送往、車馬儀仗。清朝甚至規定滿人不得爲驛丞,可見對這個職務的鄙視。而且劉瑾還派了人一路追殺,還好王陽明機敏,躲過了追殺,終於順利到達龍場。
到了龍場後,王陽明並未因爲仕途受挫就心灰意冷,而是繼續鬥志昂揚地工作。他在蠻荒地區主動擔當起了教化蠻夷的責任,迅速提高了當地的文明水平,讓夷民睜眼看世界,走出大山。當地夷民感恩戴德,他們不懂得中原建祠立廟的做法,便紛紛伐木爲屋,送給王陽明住,以表感激之情。王陽明的工作既造福了一方生民,也爲明王朝拓展鞏固統治基礎作出了巨大貢獻。明朝的羈縻區非常大,但漢化水平一直很低,甚至一些宋代已經漢化的地區又退化成部落統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地方官不盡責,缺少王陽明這種深入蠻荒,教化夷民的奉獻精神。
而在龍場這個艱苦卓絕的環境中,王陽明既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急於設法離開這個鬼地方,反而是靜下心來思索人生價值、宇宙哲理,結合之前的種種遭遇,現實與理論得到完美的結合,無數聖賢大道在他的心中流轉陰陽,融匯貫通,終於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成爲宋明理學的一代宗師,與孔孟程朱比肩。後來王陽明給每位學生講學,都要講到這段獨特而又重要的經歷,稱之爲“龍場悟道”。
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沒有哪位偉人成長的道路是一帆風順的,那是屬於庸俗的享樂人生。孔夫子周遊列國,如喪家之犬,於切膚之痛中感悟凝成對人生宇宙的終極思索,以成至聖。朱熹子生在南宋,面對金甌殘缺,萬姓南望,自身還被權相韓侂冑所逼,遭到“慶元黨禁”的打擊,學說被斥爲“僞學”,但堅持不輟格物致知,終於貫通天地,成爲一代聖賢,將人類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都提升了一個重要層次。王陽明的悟聖之道也和他們一樣,首先要通過刻苦的攻讀,準備好理論基礎,然後通過切實的感悟將理論知識融入人生宇宙的大道中去,知行合一,方能悟道成聖。在清官和貪官的鬥爭中,貪官有時會一時得逞,將清官壓制住。但清官不能就此畏縮,也不能就此自暴自棄,這種磨練反而是對心性道理的一種提升。王陽明和張鵬同爲進士,他們之間最大的差距不在於學識,而在於這種面對人生的心性。王陽明在龍場的出色工作,更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基層小吏,只要心懷聖賢大道,身負治世絕學,哪怕是在再蠻荒的地方也能幹出偉大的業績。我們常說的當官要有擔當,不在官位大小,哪怕是驛丞這種不入流的卑賤職務,一樣能把一身才華奉獻給社會。
王陽明的這種成績自然也會有回報,在龍場悟道五年後,王陽明轉任廬陵(今江西吉安)知縣,重回流內,後屢遷南京刑部主事、吏部驗封主事、吏部考功郎中、南京太僕少卿、鴻臚卿。明武宗正德十一年(1516年),兵部尚書王瓊舉薦王陽明爲右僉都御史,巡撫南康、贛州(今江西南部),南贛屬於南嶺井岡山區,盜匪極多,王陽明大展軍事才華,剿平了很多稱王的大盜,晉升爲右副都御史。
正德十四年(1519年),王陽明迎來了他軍事生涯的巔峰。寧王朱宸濠在南昌叛亂,佔據了南康、九江等重鎮。王陽明率地方部隊僅用35天討平,生擒寧王。本來王陽明應該以寧王進行獻俘儀式,但貪玩的明武宗卻自封爲威武大將軍,以“朱壽”之名出征,隨行的威武副將軍江彬、許泰,監軍太監張忠等近臣想搶功,而且他們都受過寧王的賄賂,怕王陽明揭發他們,於是合謀誣王陽明與寧王勾結,見寧王不行了才翻臉把寧王抓起來。後來他們發現這故事編不圓,又想出一個主意讓王陽明先把寧王放了,然後讓明武宗親自去抓一次。王陽明知道他們壞點子多,於是提前找到明武宗親信太監張永,讓他代表皇帝接受寧王獻俘,並趕往南昌覲見。張忠、許泰已經先到,見了王陽明很不高興,煽動京軍刁難他。誰知王陽明與京軍親如兄弟,京軍皆稱讚王都堂的美名,不再去刁難他。
許泰、張忠見了王陽明,陰陽怪氣地問:“寧王富甲天下,他的積蓄現在在哪兒?”暗指被王陽明私吞了。王陽明不慌不忙答道:“朱宸濠把錢都拿來送給京師要人,約爲內應,這是可以回去調查的。”許泰、張忠沒想到被戳中軟肋,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他們又尋思王陽明是個文儒,必然不會武功,於是非要讓他當衆表演射擊,想讓他出醜。王陽明徐徐站起,三發三中。觀摩的數萬京軍歡聲雷動,許泰、張忠更加沮喪。近臣們還想方設法不讓王陽明與明武宗見面,引誘他作出一些錯誤動作,想誣衊他要趁皇帝出巡謀反。但王陽明問心無愧,一概不上當,明武宗也說:“王陽明是道學大家,怎麼會謀反?”所以真正的讀書人不要怕那些沒文化的奸人,只要修持自身,你懂的境界他不懂,其實他是鬥不過你的。
不光是這些奸臣,還有一些正直的重臣也頗忌憚王陽明的大功。王陽明的文名當代第一,現在又有軍功卓著,確實令旁人心忌。首相楊廷和堪稱一代名相,但就是不太喜歡王陽明。論功行賞時,王陽明獲封特進光祿大夫(正一品階官)、柱國(從一品勳官)、世襲新建伯(爵位)。明朝對爵位控制很嚴,必須立戰功才能封爵,文臣官再大也不行,王陽明是明朝僅有的三位文臣因軍功封爵的例子(他之前有兩位是靖遠伯王驥、威寧伯王越)。但不知爲何,朝廷卻不給他頒發世襲鐵券,也沒有兌現一千石的歲祿。對此,王陽明剛開始很憤怒,但很快又一笑了之,聖人的境界豈能容不下人間的這些許小動作。明世宗嘉靖六年(1527年),廣西又爆發了土酋盧蘇、王受叛亂,總督姚鏌不能平定,朝廷又只好請出55歲的王陽明以左都御史、總督兩廣兼巡撫前往平叛,這一次才總算補齊了拖欠的鐵券、歲祿。
討平兩廣的這次叛亂後,年邁的王陽明退休回家。明世宗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卯時(1529年1月9日8時),在路過南安(今江西大餘)時病卒。彌留之際,弟子問他有何遺言,他只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江西境內的軍民皆穿着麻衣爲他戴孝。王陽明卒後追贈新建侯,諡文成,明神宗萬曆十二年(1584年)從祀孔廟。
從理學的角度講,王陽明是哲人、偉人、聖人,但從職業生涯來講,王陽明和萬千官吏一樣,同是官場中人。他的仕途還比一般人更加坎坷,考上進士便被唐伯虎作弊案影響,沒有機會考選庶吉士,授官後又立即遇到劉瑾當權的黑暗時代,他本人也觸怒了劉瑾,一度被貶至蠻荒,甚至經受過劉瑾追殺這樣的重大危險。王陽明的仕途,很大部分時間是在和貪官猾吏作鬥爭,他也遭受了大量不公正待遇,甚至後期連楊廷和這樣的名相似乎也不給他好臉色看,真的是全世界與我一個人作對?
即便如此,王陽明也並沒有成爲一個憤世嫉俗的憤青,更沒有怨天尤人,而是繼續用一身才華在自己的崗位上發揮着光和熱,並且不斷完善昇華內心的境界。貪與廉的鬥爭是殘酷的,也是磨人心性的。我們在現實中經常遇到這樣的人,號稱自己看了很多社會官場的陰暗面,看多了就什麼都不信了。這其實不是見多識廣,沒什麼值得賣弄的,這只是心性不堅而已。還有一些人在現實中受了一些不公正待遇,就感到委屈,以至怨天尤人,痛斥社會黑暗,官場腐敗,不再值得爲之奮鬥,從此自暴自棄。這一類的典型就是張鵬,這種人值得同情,但絕不值得四處兜售。其實很少有人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能超過王陽明,但王陽明也並沒有就此自暴自棄。別說什麼王陽明是聖人,在這個問題上他恰恰很有平常心,生擒寧王后封爵,朝廷不給鐵券歲祿,王陽明也一時“憤甚”,只不過憤歸憤,他沒有就此成爲憤青,而是繼續好好做官,直到七年後朝廷又需要用到他時自然就能拿回自己應得的待遇。在這個問題上王陽明比不上大義凜然的岳飛、于謙,更像是一個普通官僚,只不過他更善於調整自己的心態,始終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才華應該用在何處,而不是糾結於所謂的待遇,才能做到始終不忘初心,知行合一。
正與邪、貪與廉、善與惡的鬥爭其實很不公平,因爲這種鬥爭對正義的一方不光是肉體、仕途的危險,更是心性的磨難,置身其中經常會讓人倍感抑鬱,難以爲繼。但王陽明向我們很好地展示了處處遇到心障時應該如何調整心態,灑脫上路,不忘初心地繼續前行。王陽明在逃脫劉瑾追殺後,逃上海船,又遇海嘯,疾風惡浪之中他寫下了這首《泛海》,希望能與那些正在爲正義負重前行的人們共勉: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裡,月明飛錫下天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