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在土木堡之變中生擒了大明皇帝,得意洋洋地來到北京城下耀武揚威,並想趁機敲詐。所幸大英雄于謙挺身而出,果斷擁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鈺登基,重新組織朝廷,進行了著名的北京保衛戰,擊退瓦剌。
土木堡之變的驚天敗報傳回朝廷,羣臣無不認定王振是罪魁禍首。王振的親信馬順還想狡辯,被憤怒的羣臣當庭打死。羣臣又趁勢將王振之侄王山也當庭打死,郕王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呆了,想跑回宮去。所幸于謙拉住他,要求他宣佈王振有罪,馬順等餘黨也當誅,所以衆臣打死他們無罪。被嚇傻了的郕王當然一律照辦,後來又照于謙的吩咐登基稱帝,率衆進行了堅決的北京保衛戰,擊退了也先的囂張氣焰。最終也先知道手握明英宗也訛不到錢,只好將其無條件放回。事後,朝廷將王振誅族,查抄家產時,共籍沒金銀六十餘庫(很少有貪官在計算家產時用到這個單位),玉盤一百餘個,最珍稀的是七尺高的珊瑚樹二十餘株。須知珊瑚形成大型石樹的條件極爲苛刻,只能在溫度高於20℃但又水深200米以上平靜清澈的岩礁平臺,滿足這些條件的海域地球上大約只有兩個,一個是印度次大陸南端赤道附近海域,一個是加勒比海的巴拿馬地峽,所以異常珍稀,至於高度在七尺以上的珊瑚更是無價之寶。晉代貴族王愷和石崇鬥富,王愷炫耀自己有一塊二尺高的珊瑚,石崇瞟了一眼就用鐵如意擊碎。王愷大怒,石崇卻不滿在乎地說:“這麼小的珊瑚有何可惜,我賠你。”於是取出自己收藏的六七枚三四尺高的珊瑚讓王愷任選,王愷“惘然自失”。可見兩尺高的珊瑚已經足夠王愷這種人炫耀,三四尺更是絕世珍稀。儘管晉代還沒有開發印度和美洲的通商,度量標尺和明代也不一樣,但珊瑚的珍稀也可見一斑,七尺高的珊瑚簡直駭人聽聞!王振居然收藏了二十餘株,只恐當時全地球的君王加起來也沒這麼闊綽的收藏。
王振的巔峰和毀滅都可謂來去匆匆。明太祖將腐敗的土壤一掃而空,大半個世紀似乎都沒有腐敗的立錐之地,而一旦王振身敗名裂,查抄出來的贓款之巨卻令人瞠目結舌,完全是一種腐敗巨獸被壓抑數十年,一朝掙斷鐐銬,脫柙怒吼的既視感。但事實卻遠非如此酣暢淋漓,我們說了,腐敗是一種慢性病,而不是急病,它從不急於一時,恰恰最具耐性,只要捱過了明太祖這樣千年不遇的對手,它自然會慢慢恢復元氣,在帝國的肌體上尋到新的病竈,再好整以暇地發育完善。這一次,病魔找到了王振這個突破口,既有其歷史的必然性,也有明朝政治體制的特殊性。而就王振個人來說,他的突然隕落其實也有很大的偶然因素,一場突如其來的土木堡之變,使一刻之前還頤指氣使的大公公,突然**滿地。他一死,大家更是把多年的怨氣撒到他黨羽身上。一員正三品錦衣官被當廷打死,昨天還在耀武揚威的黨羽紛紛俯首就誅,一棟腐敗的參天大廈轟然坍塌。
那是不是如果王振稍微冷靜一點,沒有去打這一仗,或者智商稍微正常一點別瞎指揮,不輸這麼慘就不會身敗名裂了呢?其實也未必。王振的覆滅有其必然性,只是土木堡之變來得太猛太突然,恐怕連準備對他下手的對手都始料未及。試想,太祖朝鐵腕肅貪的效果會逐漸散去,這個事實是合乎歷史規律的自然演變過程,絕非王振的個人創造,王振只是最先出頭動手的那一個。這恰如一片白茫茫純淨的大地上,卻有一塊散發着腐敗氣息的獵物殘肢破冰而出,冰面下還有無窮無盡的腐肉被冰封了整個漫長的冬季。一大羣食腐動物自然會流着口水圍上來,但懾於冰刀霜劍的痛苦記憶,大家暫時不敢動手。而此時,一個智商不怎麼高的閹人卻興高采烈地衝了上去,不顧一切地啃噬起來,後果可想而知。
簡單地說:洪武已死,貪腐當立。
但這個盤子該怎麼分,應該有規矩,只是大半個世紀的絕對清廉卻讓貪腐界陷入了一個史所未有的低谷,大家甚至丟了規矩,讓王振這麼一個閹人抱着盤子吃獨食,這不行。大家都壓抑了很久,急於分食,王振憑藉一些歷史和個人的機遇走在了最前面,這就註定他的身軀也只能被後來者分食。
客觀地說,關於王振的史料其實有不少失之偏頗的地方,正是因爲他當了個總背鍋,既然身敗名裂,那麼大家把所有問題都歸結到他一人身上。比如說正統十四年(1449年)與瓦剌開戰,其實早已是箭在弦上。也先統一諸部後實力足以一戰,那自然便要戰,這是大勢所趨,絕非邊境上的那些小摩擦所致。王振清點使團人數,按實際人頭核發賞賜,這難道有錯?王振削減瓦剌的馬價,那確是因爲瓦剌方面故意拿些瘦弱馬匹來充良馬,砍價實屬正當。這類小事不能被當做朝廷與瓦剌開戰的真實理由。
當然,土木堡之戰輸得這麼慘,這確實是王振甩不脫的責任,但有些亂潑的髒水我們也需要辨清。比如後人總說王振亂指揮導致慘敗,其實從有確切史料記載的幾次戰役來看,王振所做的無非就是派軍救援大同被也先伏擊,撤退時幾次派兵阻擊也先卻被全殲,這幾次雖敗但說不上是他指揮的問題。最後爲了等輜重,大軍暫不撤入懷來縣城,逗留在土木堡被也先追及,這確實是個很大的問題。但人們稱王振是捨不得輜重車裡的私財所以纔不進城,此說恐怕又過於牽強。首先,王振爲什麼會將大量私財帶到危險的前線?其次,大軍進退,保護輜重天經地義,王振提出等一等輜重着實不爲過。至於鄺埜要求御駕先入關,我覺得這個問題不需要再多作討論,因爲明英宗是成年人,還不至於被誰玩弄到連這都不明白的程度,他拒絕拋下大軍自己撤,而是留下來和大家一起戰鬥,我相信這是明英宗自己的選擇,絕對不是王振弄權。最終皇帝被俘,這確實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皇帝作爲成年人,應該自己負主責,而不是怪到一個閹人頭上。至於後人還說什麼王振想走家鄉蔚州去炫耀,又怕大軍踩踏莊稼所以改道的說法也是站不住腳的,因爲當時時值中秋,蔚州已無莊稼。甚至王振到底是不是被樊忠錘死的都很有疑問,因爲樊忠也死在亂軍之中,此說到底是誰傳下來的?而後來明英宗復辟,認爲王振畢竟是爲國捐軀,在北京爲他修了一座智化寺,樹碑立像,並且香火非常旺盛,可見王振當時是享受了烈士待遇的,很可能是文官們覺得他不配戰死沙場,就編了一個被自己人錘死的情節並流傳後世。
除了具體的指揮細節,後世攻擊王振最大的問題就是貪功邀皇帝親征了。這確實是一個很容易誤導後人的提法,因爲土木堡之變後,御駕親征成了明朝的一個忌諱,再無一個皇帝親征,從後人的角度看,王振確實是犯了一個大忌。然而這個忌諱恰恰是土木堡之後才形成的,之前絕非什麼忌諱,反而非常流行。太祖自不待言,太宗也是馬上天子,登基後還五次親征漠北,最後還死在征途,被譽爲“遠邁漢唐”的一代雄主。宣宗更是被太宗贊爲“好聖孫”,甚至有過登基後還上陣親手殺敵的紀錄,只恐漢武唐宗泉下有知,亦要對他欽敬有加。所以明英宗御駕親征在當時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豈能敗了又回過頭來怪一個太監?
那土木堡之變此等天裂大禍,不怪王振到底怪誰?其實,純粹從軍事角度出發,這場敗仗似乎也沒有太大問題,是沒有無線電和衛星之前古代軍隊常犯的錯誤。明英宗隨駕的明軍規模太大,又是臨時拼湊,組織機動能力太差,被輕捷迅猛的蒙古輕騎捕捉到了撤退路線,確實容易受到衝擊後潰亂。但真正的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明軍一直沿着外長城內側機動,並沒有脫離幾大要塞的救援範圍,卻始終沒有出現任何援兵,蒙古軍破口也異常順利,更重要的是也先在長城內來去自如,卻沒有任何明軍去抄他的後路。
看到這兒您可能快要明白了,明英宗其實是在長城駐守重兵的注視下,被也先一路追擊到土木堡再被衝潰。沒錯,內外長城無數關隘的駐兵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皇帝被瓦剌騎兵追了幾百里路,最後把御駕團團圍困,直到生擒了皇帝。
他們沒有出手,他們真的忍住了沒有出手!
這其中最可疑的莫過於宣府總兵楊洪、大同總兵石亨兩員主將。石亨接王振軍令,會同西寧侯宋瑛、武進伯朱冕阻截重新破口入關的也先,結果全面潰敗。這當然有一些客觀理由,尤其是沒想到那麼多蒙軍(甚至可能有三十萬騎)突然不要命地大舉破口而入,將他們淹沒。但全軍覆沒,宋瑛、朱冕均陣亡,石亨卻單騎逃回,這也足夠可疑。楊洪就更可疑了,他一直宣稱自己遭到岱總汗、也先、阿剌知院、賽刊王、伯顏帖木兒等大量蒙軍主力重兵集團壓制,確實無法出援。但事實上很清楚,後來也先窮集數十萬兵力全部投入到圍攻明英宗御駕的決戰中來,不可能始終對楊洪或者任何據點保持重兵壓制,他們無論如何總有一點點機會出援的。事實上,據堡壘側擊路過的大批敵軍是一種非常成熟的經典戰法。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著名軍事學家、環慶經略使章楶在一座僅能容納1.5萬宋軍的洪德寨(今甘肅環縣以北30公里)小堡壘,側擊路過的小樑太后親率四十萬西夏大軍,大獲全勝。後來章楶發表了大量相關論述,成爲明軍的經典教材。楊洪及其周邊的大批關隘鎮軍完全可以教科書式地側擊前往追擊明英宗御駕的也先大軍,他們只是集體忍住了沒出手而已。
所以,土木堡之戰世紀大敗的主因自然有明英宗準備倉促的一面,但敗得這麼慘以至皇帝被俘,恐怕就得追究衆多鎮將眼睜睜看着御駕被追擊甚至圍攻卻不出援這個問題了。造成這樣局面的真正原因恐怕還是邊將或多或少跟瓦剌有一些勾結,畢竟大家在長城內外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今天蒙古人來朝貢,明天就來打劫,來來去去大家心裡都有數,邊將和蒙古貴族們不是至交也混了個臉熟。其實當時邊軍與蒙古通婚的不在少數,生意上的往來就更不用說得太細了。這次也先親率大軍突入長城,咱也不好意思一下子把人家給包圓兒了不是?什麼?把皇帝都給俘虜了?這……有點意外。這真是意外。什麼?王振公公死在了亂軍之中!我敢說這就絕對不是意外了。這極有可能是滿朝文武(至少是很大一部分人)一個默契的安排,借也先之手,砍在了王公公的身上。砍他當然也不是爲了反貪,而是爲了跟他搶食,搶得太猛,把他也囫圇吞下去了。
所以,土木堡之戰,是一場必打之戰,並非王振一個人挑起,也不能說是被王振搞壞了的。而且就算沒有土木堡,還有金水堡,總之王振當時已經是衆矢之的,最終是難逃一死的。他重啓了貪腐這個不可避免的病發過程,也完成了歷史使命,被更多的人連骨帶皮地撕咬得渣都不剩。不過死去的只是他個人,宦官這個集團卻被證實是貪腐的絕佳平臺,從此竟成跗骨之蛆,在貪腐這個大舞臺上再也不會離去。
具體到王振個人來說,他是不是大貪官?是,而且是壞得入骨的那種鉅貪,他甚至堪稱明朝官場離明太祖鐵腕肅貪年代逐漸久遠,效果逐漸耗散的一個代表性人物。但他畢竟只是一個人,真正可怕的是連王振都撕咬了的那個羣體,這一點我們更需看明。大明王朝已經失去了明太祖這位最強悍的鬥士,接下來的兩百年,就要面對捱過了明太祖肅貪風暴的進化病毒了。另外,王振還現身說法,告誡後世的貪官尤其是宦官:貪腐,就是個慢性病嘛。貪官,就應該慢慢享用民脂民膏就行了,何必去搞那些大動靜?那麼,王振身後,連他軀體都一併撕咬了的那羣人,將如何開啓一個陰暗深沉的掘腐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