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顱浸過焦油,不會很快腐爛。 每天早上,當艾莉亞去井邊給盧斯·波頓打水時,都從它們下面經過。它們背對廣場,因此她從來看不見臉孔,只在心裡幻想其中之一是喬佛裡的頭,幻想他那副漂亮臉蛋浸了焦油的光景。如果我是烏鴉,頭一個目標就是他肥厚的笨嘴脣。
這些頭顱並不孤單。食腐烏鴉在城門樓上整日盤旋,沙啞地聒噪,爲每一顆眼珠而你爭我奪,互相嘶喊驅逐,只有當巡城哨兵經過時,方纔暫時散開。時而學士的渡鴉也會拍着寬闊的黑翼從鴉巢飛過來加入盛宴。每當這時,普通的烏鴉便拍翅離開,只等它們體型稍大的遠親飽餐之後,方纔飛回來清理殘渣剩羹。
這些渡鴉可還記得託斯謬學士?艾莉亞疑惑地想,它們會爲他悲哀嗎?它們日夜對着他啼叫,是否在奇怪他爲何不再回答?或許,死人有溝通的秘法,只是活人聽不到罷了。
託斯繆被利斧斬首,因爲他在赫倫堡陷落當晚放出鳥兒給凱巖城和君臨報信;鐵匠盧坎的罪名是替蘭尼斯特家打造武器;哈拉太太的罪名是組織河安伯爵夫人的僕人們爲蘭尼斯特家服務;管家被處死則因爲他把財寶庫的鑰匙交給了泰溫公爵。大廚保住性命(據說全賴那鍋黃鼠狼湯),但“小美人”皮雅和其他跟蘭尼斯特士兵相好的女人都被趕到一起,扒去衣服,剃光毛髮,扔在中庭的熊坑邊上,任憑男人們享用。
這天早晨艾莉亞去井邊打水時,三個佛雷家的士兵正在她們身上作樂。她儘量不看,但男人們的淫笑依舊傳到耳中。裝滿水的木桶很重,她轉身要把它提回焚王塔,卻被埃瑪貝爾太太抓住手臂。水從桶邊晃出,濺到埃瑪貝爾腿上。“你故意的!”女人尖叫。
“你想幹嘛?”艾莉亞奮力扭動。自他們砍掉哈拉的腦袋之後,埃瑪貝爾就有些瘋瘋癲癲。
“看到沒有?”埃瑪貝爾指着院子對面的皮雅。“北方人垮臺時,這就是你的下場!”
“放手。”她想掙脫,但埃瑪貝爾的指頭越攥越緊。
“他會垮臺的!赫倫堡詛咒所有人。泰溫大人打了勝仗,很快將帶着大軍殺回來,然後就輪到他懲罰叛徒了。別以爲他不會知道你乾的好事!”老婦人縱聲大笑,“我會親自折磨你。哈拉有把舊掃帚,我一直替你留着,那掃帚棍開裂多刺——”
艾莉亞掄起水桶。水的重量使她失去了準頭,沒能擊中埃瑪貝爾的腦袋,但潑出的水濺得老婦人一身,迫使她放手。“別碰我,”艾莉亞大喊,“否則我殺了你。走開!”
溼淋淋的埃瑪貝爾太太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指着艾莉亞外衣前襟上的剝皮人。“別以爲胸口有小血人就可以作威作福,沒這回事!蘭尼斯特會回來的!等着瞧吧,你等着瞧吧!”
四分之三的水濺到地上,艾莉亞不得不返回井邊。如果我把她的話告訴波頓大人,天黑前她的頭就會掛在城牆上和哈拉的頭作伴,她一邊想一邊將水桶拉上來,知道自己不會說。
曾有一次,當城牆上的頭還只有現在一半多的時候,詹德利撞見她打量它們,“欣賞自己的傑作?”他問她。
她知道他爲盧坎的死而生氣,但這樣說太不公平。“殺他的是‘鐵腿’沃頓,”她防衛地說,“一切都是血戲班和波頓大人的手下做的。”
“是誰把他們弄到我們頭上來的呢?你和你的黃鼠狼湯。”
艾莉亞捶了他胳膊一拳。“那只是一鍋熱湯而已。況且,你也恨亞摩利爵士。”“我更恨這幫傢伙。亞摩利爵士只是爲主子賣命,但血戲班是無恥的傭兵,變色龍!他們中一半人連通用語都不會講。厄特修士喜歡小男孩,科本操縱黑魔法,你的朋友尖牙還吃人。”
糟糕的是,她無法否認他的話。赫倫堡的糧秣主要靠勇士團徵集,盧斯·波頓還命他們在收糧之餘將蘭尼斯特的殘餘勢力連根拔除。瓦格·赫特把隊伍分成四隊,自領最大的一隊,其餘交給信任的部下,以儘可能多地劫掠村落。羅爾傑經常將瓦格大人找叛徒的法子當談資,這位大人只不過回到從前勇士團打着蘭尼斯特的旗幟造訪的地方,把那些投靠過他的人統統抓起來。這些人當初大都收了蘭尼斯特的錢,因此血戲班帶回城的除了一筐筐頭顱,還有一袋袋錢幣。“猜謎時間!”夏格維愉快地到處大喊。“波頓大人有一隻山羊,它把那些給蘭尼斯特大人的山羊餵食的人吃光了,請問現在有幾隻山羊?”
“一隻,”問到艾莉亞時,她回答。
“黃鼠狼跟山羊一樣聰明呢!”小丑竊笑。
羅爾傑和尖牙跟他們一樣壞。每當波頓大人與守軍一起進餐,艾莉亞就會在那幫人裡面發現他們。尖牙一身臭氣,像變質的奶酪,因此勇士團安排他坐在桌子最末端,隨他在那兒咕咕噥噥,嘶嘶怪叫,手齒並用地撕肉。艾莉亞走過時,他會朝她嗅,但最讓她害怕的是羅爾傑。他坐在“虔誠的”烏斯威克邊上,艾莉亞四處走動伺候,感覺他的目光就在自己周身遊走。
有時她真後悔當初沒跟賈昆·赫加爾一起去狹海對岸。她留着他給的笨硬幣,那只是一塊比銅板大不了多少的鐵片,邊緣已經生鏽。其中一面有些她不認識的怪異文字,另一面是個男子的頭像,幾乎完全磨損。他說它很珍貴,但和他的假臉假名字一樣,這只是又一個謊言。想到這裡她很氣憤,便把硬幣扔了,但不出一個小時,她開始難過,於是又把硬幣找了回來,儘管它一錢不值。
她一邊琢磨那枚硬幣,一邊使勁提水,穿過流石庭院。“娜娜,”有人在喊,“放下水桶,過來幫我。”
艾爾瑪·佛雷和她年紀相仿,個子卻有些偏矮。他正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地面使勁滾沙桶,臉漲得通紅。艾莉亞過去幫他,他們一起將桶推到牆壁,然後再返回,最後豎立起來。
艾爾瑪打開蓋子,拽出一件鎖甲,沙子“嘩嘩”流動。“你看它乾淨了沒?”作爲盧斯·波頓的侍從,他負責保養主人的鎖甲明亮光鮮。
“你得把沙子全抖掉。那兒還有鏽斑,看見嗎?”她指指,“你最好再來一遍。”
“你來。”艾爾瑪求助時會露出一副友善的表情,但之後會記起自己身爲侍從,而她不過是個女僕。他老愛吹噓自己是河渡口領主的親生兒子——不是侄子,不是私生子,不是孫子,而是親生的嫡子喲——還和一位公主訂了婚。
艾莉亞既不在乎他的寶貝公主,也不喜歡聽他發號施令。“大人等着我的水呢。他正在臥房裡用水蛭放血。不是普通的黑水蛭喲,這回是又大又白的那種。”
艾爾瑪的眼睛瞪得跟煮熟的雞蛋那麼大。他怕極了水蛭,尤其是那種肥大的、吸滿血之前像肉凍一樣的白水蛭。“我忘了,你太瘦,推不動這麼重的桶。”
“我也忘了,你笨得要死。”艾莉亞提起水桶。“你也該放放血。頸澤裡有豬那麼大的水蛭。”她留下他獨自跟他的沙桶作伴。
領主的臥室擠滿了人。科本在服侍大人,陰沉的沃頓穿着鎖甲衫和手套站在一旁,此外還有十來個佛雷家的人——彼此是親兄弟、異母兄弟、堂兄弟及表兄弟。盧斯·波頓光着身子躺在牀上,四肢內側和蒼白的胸膛爬滿水蛭,長長的透明蟲子逐漸變爲閃亮的粉紅。對它們,波頓就和對艾莉亞一樣,完全不加理會。
“不能讓泰溫公爵把我們困在赫倫堡,”艾莉亞注滿水盆時,伊尼斯·佛雷爵士正在說話。他是個禿頂駝背的灰大個,長着水汪汪的紅眼睛和粗糙的巨手。赫倫堡內,一千五百名佛雷家的士兵歸他節制,但他似乎很無能,連自己的兄弟也指揮不大動。“此城太大,要守住需要一整支軍隊,而一旦被圍,我們卻養不起一支軍隊,因爲無法儲備足夠的補給。農田成爲灰燼,村莊被狼羣佔據,收穫要麼被燒,要麼被偷。秋天已臨,我軍卻沒有存糧,更沒有種子用於播種,只能靠劫掠維生。假如蘭尼斯特軍加以封鎖,一月之內,就只剩老鼠和皮鞋可吃。”
“我不會被困住。”盧斯·波頓的聲音之輕,人們只能伸長耳朵才聽得見,因此他的房間總是出奇地靜。
“那怎麼辦?”傑瑞·佛雷爵士提問,他是個禿頂的瘦子,一臉痘瘡。“莫非順着被勝利衝昏頭腦的艾德慕·徒利的意思,跟泰溫公爵正面決戰?”
他會打垮他們!艾莉亞心想,他會像在紅叉河岸一樣打垮他們,你們等着瞧吧。她悄悄站到科本身邊,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泰溫公爵離這兒遠着呢,”波頓平靜地說,“他在君臨有很多事等着處理,短期內不可能進攻赫倫堡。”
伊尼斯爵士固執地搖頭,“大人,您對蘭尼斯特的瞭解沒我們深。您瞧,史坦尼斯國王也認爲泰溫公爵遠在千里之外,結果遭到滅頂之災。”
水蛭吸食着牀上這名蒼白男子的鮮血,他微微一笑。“我和他不一樣,爵士先生。”
“就算奔流城召集所有兵力,少狼主也從西境趁勝而回,與艾德慕合軍一處,我們的部隊仍無法與泰溫公爵的大軍相提並論。我提醒您,他目前的軍隊遠超當初在綠叉河的數目,高庭加入了喬佛裡!”
“我沒有忘。”
“我做過泰溫公爵的俘虜,”霍斯丁爵士說,他是個高大的方臉漢子,據說在佛雷家中最爲強壯,“可不希望再受一次款待。”
哈瑞斯·海伊爵士不住點頭,他母親是佛雷家的人。“連身經百戰的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尚且敗在秦溫公爵手下,咱們的小鬼國王與他爲敵豈不是以卵擊石?”他環顧兄弟與親戚們尋求支持,他們果真咕噥着同意。
“醜話總得有人站出來說,”霍斯丁道,“羅柏國王必須明白,戰爭業已失敗。”
盧斯·波頓用淡白的眼珠打量他,“陛下與蘭尼斯特軍多次交鋒,從無敗績。”
“但他失去了北境,”霍斯丁·佛雷堅持,“失去了臨冬城!他的弟弟們都死了……”
轟地一聲,艾莉亞無法呼吸。死了?布蘭和瑞肯死了?他什麼意思?臨冬城怎麼了?喬佛裡不可能奪取臨冬城,不可能,羅柏會打敗他。然後她纔想起羅柏遠征西境,根本不在臨冬城,布蘭成了殘廢,瑞肯只有四歲。她竭盡全力纔沒奔過去大聲質問,而是運用西利歐·佛瑞爾教她的方法,像件傢俱似的筆直挺立。淚水在眼睛裡積聚,但她硬生生忍住。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這只是蘭尼斯特的謊言。
“若是史坦尼斯獲勝,情況迥然不同,”朗諾爾·河文渴望地說,他是瓦德侯爵的私生子。
“史坦尼斯已經輸了,”霍斯丁爵士生硬地說,“願望不會改變事實。不管羅柏國王高不高興,都必須與蘭尼斯特家講和,並脫下王冠,屈膝臣服。”
“這個提議,由誰來告訴他呢?”盧斯·波頓微笑,“多事之秋,能有這麼多英勇的好兄弟站在我一邊,實在是太好了。我會仔細考慮你們的話。”
他的微笑意味着散會,佛雷家的人行禮之後紛紛離去,只留科本、鐵腿沃頓和艾莉亞。波頓大人召她上前,“血放夠了,娜娜,把水蛭拿掉。”
“我馬上去辦,大人,”任何事都不能讓盧斯·波頓說第二遍。艾莉亞真想問他霍斯丁爵士提到的臨冬城的事,但她不敢。我去問艾爾瑪,她心想,艾爾瑪會告訴我。她小心翼翼地將水蛭從伯爵的身體上摘下來,蟲子在指間緩緩蠕動,粉紅的身體溼漉漉,因吸血而膨脹。不過是水蛭,她提醒自己,一捏就爛的啦。
“夫人來信。”科本從袖子裡抽出一卷羊皮紙。他雖穿着學士的袍子,脖子上卻沒有頸鍊,據說是因爲涉足死靈術而被學城放逐。
“念,”波頓道。
瓦妲夫人幾乎每天都從孿河城寫信來,內容千篇一律。“我日夜爲您祈禱,親愛的大人,”她寫道,“數着日子等您回來與我再度共眠。早日歸來吧,我將爲您產下許多嫡子,以取代您珍愛的多米利克,繼您之後統治恐怖堡。”艾莉亞的腦海中不禁浮現一個圓鼓鼓的粉紅嬰兒,渾身爬滿粉紅的水蛭躺在搖籃中。
她遞給波頓大人一塊溼毛巾,以擦拭他柔軟而無毛的身體。“我要寫信,”他告訴前學士。
“給瓦妲夫人?”
“給赫曼·陶哈爵士。”
赫曼爵士的信使兩天前就到了。陶哈的部隊奪回了戴瑞的城堡,經過短暫圍城,蘭尼斯特駐軍便告投降。
“以國王的名義,要他處死俘虜,燒燬城堡,然後跟羅貝特·葛洛佛匯合,東進攻打暮谷城。此間土地還很肥沃,幾乎未遭戰火波及,該讓它們也嚐嚐滋味。葛洛佛沒了家堡,陶哈沒了兒子,勢必急於復仇。”
“我馬上去辦,然後帶過來給您封印,大人。”
艾莉亞很高興戴瑞家的城堡要被燒燬。她跟喬佛裡打架之後,正是被抓去那裡,也正是在那裡,王后逼父親殺了珊莎的小狼。那地方活該!其實她先前希望羅貝特·葛洛佛和赫曼·陶哈爵士早些回到赫倫堡,他們走得匆忙,她還不及決定是否把秘密告訴他們。
“我今天要去打獵,”盧斯·波頓一邊說,一邊讓科本幫他穿上一件夾絮背心。
“安全嗎,大人?”科本問,“三天之前,厄特修士的人剛遭狼羣襲擊。它們直接闖進營地,在離營火不到五碼遠咬死兩匹馬。”
“我要獵的正是狼,它們吵得我晚上睡不着。”波頓扣上皮帶,調整好長劍和匕首的位置。“據說在我們北境,一度冰原狼結成上百隻的羣落四處遊蕩,不怕人,連長毛象也不怕,但那是古代,況且在北方。我很奇怪,南方的尋常狼只怎會如此大膽?”
“糟糕的時代孕育糟糕的東西,大人。”
波頓露齒似笑非笑,“如今有這麼糟糕,學士?”
“夏日已盡,國內又有四王爭雄。”
“一個國王才糟糕,四個?嘿,”他聳聳肩。“娜娜,我的裘皮斗篷。”她將斗篷遞給他。“我回來之前,房間要打掃乾淨,收拾整齊,”她一面替他系斗篷,他一面說。“對了,把瓦妲夫人的信處理掉。”
“遵命,大人。”
伯爵和學士迅速離開房間,沒多看她一眼。他們走後,艾莉亞把信丟進火爐,用撥火棍攪動木柴,激發火焰。她呆呆地看着羊皮紙捲曲變黑,發出陣陣火光。蘭尼斯特敢傷害布蘭和瑞肯,羅柏定會殺光他們,他決不會屈服,不會,不會,不會!他誰也不怕!縷縷煙塵飄上煙囪,艾莉亞蹲在火堆邊,熱淚盈眶。如果臨冬城真的沒有了,這兒就是我的家嗎?我還是艾莉亞嗎?我是不是永遠、永遠、永遠都只能當女僕娜娜?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專心收拾領主的套房。她掃掉舊的燈芯草,鋪上氣味清新的新草,並在壁爐裡重新生火,把羽毛牀弄蓬鬆,更換亞麻牀單,在小廁所裡倒了夜壺,並把它刷洗乾淨,最後捧一大堆髒衣服給洗衣婦,又從廚房拿來一碗脆秋梨。收拾完套房,她下去半層樓梯,繼續整理書房。這是一間通風良好的大房間,規模與許多小城堡的廳堂無異。蠟燭已成殘樁,艾莉亞把它們都換好。窗下有張大橡木桌,平日裡大人就在這兒寫信。她把書籍堆好,放上新蠟燭,並將羽毛筆、墨水和封臘排列整齊。
文件之間有一大張破破爛爛的羊皮紙。艾莉亞剛要捲起來,卻被上面各種斑駁的顏色所吸引:藍色代表湖泊與河流,紅點代表城堡和市鎮,綠色代表森林。她不由自主地將它鋪開來。地圖下華麗的字體寫着:三河流域全圖。看來這張圖畫的正是頸澤與黑水河之間的地理。赫倫堡在一個大湖上方,她想起來,奔流城在哪裡?……找到了,並不太遠……
幹完活之後,下午纔剛過一半,因此她去了神木林。當波頓大人的侍酒,比在威斯或粉紅眼手下輕鬆多了,惟一的麻煩是必須穿戴整齊,時時梳洗,這讓她有些不耐煩。捕獵的隊伍沒幾個小時回不來,因此她有點時間做“針線活”。
她狠狠地劈砍白樺樹葉,直到掃帚劍參差的頂端變得又綠又粘。“格雷果爵士,”她喘口氣,“鄧森,波利佛,‘甜嘴’拉夫。”她旋身躍起,腳尖着地,忽左忽右,四面遊移,打得松果到處亂飛。“記事本,”她大喝一聲,接着又喊“獵狗,伊林爵士,馬林爵士,瑟曦太后。”橡樹樹幹聳立在前,她作勢突刺,一邊低吼:“喬佛裡!喬佛裡!喬佛裡!”陽光葉影在身上灑下點點斑駁,當她終於停下,已是通體大汗,右腳跟還擦破了皮,流出血來,因此她單腿站在心樹前,舉劍致敬。“valarmorghulis,”她對北方的遠古諸神說。她喜歡這串發音。
穿過庭院去澡堂時,艾莉亞瞥到一隻渡鴉盤旋降落在鴉巢,不禁疑惑它從哪裡來,帶來什麼消息。說不定是羅柏派來的,專門澄清布蘭和瑞肯的事。她咬緊嘴脣如此期望。如果我也有翅膀,就可以自己飛回,臨冬城去看。如果事情是真的,那我就乾脆一直飛,飛過月亮,飛過閃亮的星星,飛去看老奶媽故事裡的一切,飛去看龍、海怪和布拉佛斯的泰坦巨人像。再也不要回來。
捕獵的隊伍近黃昏時纔回來,帶回九匹死狼,其中七匹是成年狼,體型很大,一身灰棕,兇猛而強壯,由於臨死前的咆哮,它們嘴巴張開露出黃色的牙齒;另有兩匹是幼崽。波頓大人下令把它們的皮縫成毯子鋪在他牀上。“小狼皮軟,大人,”他的一名手下指出,“不如做一副暖和的手套。”
波頓擡頭瞥瞥城門樓上飄揚的旗幟,“好吧,正如史塔克常提醒我們的:凜冬將至。那就做吧。”他看見艾莉亞望着他,便道,“娜娜,我在林子裡受了點風寒,來一壺加熱的香料酒,別讓它涼掉。我打算獨自進晚餐。大麥麪包,黃油和野豬肉。”
“我馬上去辦,大人。”這總是最佳回答。
到廚房時,熱派做着燕麥餅,另三個廚子在剔魚骨,司爐小弟則在火焰上翻轉野豬。“大人要晚餐,配上加熱的香料葡萄酒,”艾莉亞宣佈,“不能涼掉。”聽罷此言,一個廚子連忙洗手,取出一個鍋子,倒滿粘稠芬芳的紅酒,然後叫熱派邊看着火邊把香料搗碎了加進去。艾莉亞過去幫忙。
“我自己來,”他沉着臉說。“這點小事不用你教。”
他恨我,不然就是怕我。她退開去,傷心更甚氣惱。食物準備好之後,廚子們扣上銀罩,並拿厚毛巾包住酒壺保溫。暮色降臨,城牆上的烏鴉繞着頭顱嘀嘀咕咕,活像滿朝文武覲見國王。一個衛兵守在焚王塔門口,“這不是黃鼠狼湯吧?”他打趣道。
盧斯·波頓正在火爐邊看一本皮革裝訂的厚書。“多點幾隻蠟燭,”他邊翻書頁邊下令,“越來越暗了。”
她把餐盤放在他手邊,然後遵命去點蠟燭,屋裡頃刻間充滿搖曳的亮光和丁香的氣味。波頓又用手指夾着翻了幾頁,然後合上,緩緩地將書放進火堆。他目睹火焰將其吞噬,淡白的眼珠映着亮光。乾燥的舊皮革“呼”的一聲着了火,泛黃的書頁一張張捲起來,彷彿有個幽靈正在閱讀。“今晚用不着你了,”他說話時一眼都沒瞧她。
她該像老鼠一樣悄悄離開,卻不知怎地留了下來。“大人,”她開口問,“您離開赫倫堡時會帶上我嗎?”
他轉頭凝視她,那眼神好像是突然發現晚餐在跟他說話。“我準你問話了嗎,娜娜?”
“沒有,大人。”她垂下眼。
“那你就不該問,對不對?”
“不該,大人。”
他似乎有些興致。“念你是初犯,我就回答一次,下不爲例。我回北方的時候,打算把赫倫堡交給瓦格大人。你和他一起留下。”
“但我不——”
他打斷她,“我沒有被僕人質問的習慣,娜娜,要我把你的舌頭拔出來嗎?”
她知道這種事對他而言,就跟別人打狗一樣稀鬆平常。“不,大人。”
“那就把嘴巴閉上。”
“是,大人。”
“去吧,我原諒你這次無禮。”
艾莉亞離開了,但沒有回去睡覺,她走出焚王塔,踏入黑暗的庭院,門口的衛兵點頭道:“聞到了吧?暴風雨要來了。”陣陣朔風吹過,插在城牆上那些頭顱旁的火炬急速搖曳。去神木林途中,經過號哭塔,她曾在那兒生活,生活在對威斯的恐懼中。赫倫堡陷落後,佛雷家將它佔用,她聽見一扇窗戶內傳來許多憤怒的話音,一羣人在同時叫囂,討論爭吵。艾爾瑪獨坐在門外臺階上。
“怎麼回事?”艾莉亞問,他的臉頰閃着淚花。
“我的公主,”他抽泣着,“伊尼斯說我們蒙羞了。父親大人從孿河城派來一隻鳥,要我跟別人結婚,否則就去做修士。”
就爲一個笨公主,她心想,有什麼好哭的。“我弟弟可能死了呢,”她向他吐露。
艾爾瑪輕蔑地看了她一眼,“誰在乎女僕的弟弟呀。”
聽他這麼說,很難不去揍他。“你的公主去死吧!”她大聲道,然後趁他抓她之前飛身跑掉。她跑進神木林,在原處找到掃帚劍,提着它來到心樹前跪下。紅葉沙沙作響,紅眼洞穿內心,這是遠古諸神的眼睛。“諸神啊,請告訴我該怎麼做,”她祈求。良久,一片寂靜,惟有風聲、水聲和枝葉的婆娑。接着,從遙遠的地方,從神木林之外,從鬧鬼的塔樓之外,從赫倫堡巨大的石牆之外,從世界的某處,傳來一聲孤寂而悠長的狼嚎。艾莉亞起了雞皮疙瘩,片刻之間頭暈目眩。然後,她朦朦朧朧聽見父親的聲音,“當大雪降下,冷風吹起,獨行狼死,羣聚狼生,”他說。
“可我找不到伴,”她輕聲對魚梁木說。布蘭和瑞肯死了,珊莎在蘭尼斯特家手中,瓊恩去了長城。“我甚至都不是自己,我成了娜娜。”
“你是臨冬城的艾莉亞,北境的女兒。你答應過我會變得堅強,別忘了,你體內流着奔狼之血。”
“奔狼之血。”艾莉亞記起來。“我說過,我會變得跟羅柏一樣堅強。”她深吸一口氣,然後雙手舉起掃帚棍,往膝蓋上一磕。它響亮地斷裂,碎片被她扔掉。我是冰原狼,不需要木牙。
當天晚上,她躺在狹窄的稻草牀上等待明月升起,一邊聆聽生者與死人的低語爭辯。這是她現在惟一相信的聲音。她耳中不但有自己的呼吸,也有狼羣的嗥叫,它們已經成羣。它們比我在神木林裡聽到時更接近了,她心想,它們在呼喚我。
最後,她從被子底下溜出來,摸索着套上外衣,光腳走下樓梯。盧斯·波頓是個謹慎的人,焚王塔門口日夜有人把守,她不得不從地窖的窄窗溜出去。庭院寂靜無聲,巨大的城堡陷入鬼影憧憧的迷夢,惟有寒風在頭頂的號哭塔尖嘯。
她發現鐵匠房爐火已熄,門也關閉上閂,於是像上次一樣翻窗進去。詹德利跟另外兩個鐵匠學徒睡在一起。她在閣樓上蜷伏良久,等待眼睛適應黑暗,確定他就是邊上那個。她用一隻手捂住他的嘴,捏了他一把。他立刻睜眼,一定沒睡熟。“求求你,”她輕聲道,一邊把手從他的嘴上移開,指指外面。
片刻之間,她以爲他不明白,但他隨後從被子底下溜出來,光着身子穿過房間,套上一件鬆垮的粗布上衣,跟在她後面爬下閣樓。熟睡的人們沒有動靜。“你又要幹什麼?”詹德利壓低聲音惱怒地問。
“我要一把劍。”
“我給你說過一百遍,黑拇指把所有刀劍都鎖起來了。水蛭大人叫你來拿?”
“我自己要。用你的錘子把鎖砸開。”
“他們會砍斷我的手,”他咕噥道,“或者更糟。”
“跟我一起逃就不會了。”
“逃?他們會殺了你。”
“留下來更糟。波頓大人親口告訴我,要把赫倫堡交給血戲班。”
詹德利把蓋在眼睛上的黑髮撥開,“那又怎樣?”
她勇敢地直視他,“一旦瓦格·赫特當上城主,會把全城僕人的腳都砍掉以防他們逃跑。鐵匠也一樣。”
“這只是嚇小孩的故事,”他不屑地說。
“不,是真的,我聽瓦格大人親口這麼說,”她撒謊。“每個人都會被他砍掉一隻腳。似乎是左腳。去廚房叫醒熱派——他聽你的話——讓他準備些麪包或燕麥餅之類。反正你負責拿劍,我負責牽馬,最後在厲鬼塔後的東牆邊門碰面。那裡少有人進出。”
“我知道那裡,還不是跟其他門一樣,有人守衛。”
“那又怎樣?好啦,你別忘了劍!”
“我又沒說要來。”
“好好。但如果你要來,不會忘記帶劍?”
他皺起眉頭。“不會,”他最後說,“我想不會。”
艾莉亞原路返回焚王塔,一邊悄悄走上蜿蜒的樓梯,一邊聆聽腳步。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她脫光衣服,仔細地着裝。她穿上兩層內衣,一雙溫暖的長襪,還有自己最乾淨的外衣——那是波頓家的制服,胸口上縫着恐怖堡的剝皮人紋章。隨後她繫緊鞋子,瘦小的肩膀披上一件羊毛斗篷,並在喉嚨下打好結。靜如影,她再次下樓,中途在領主的書房門口駐足聆聽。惟有靜默。於是她緩緩推開門。
羊皮紙地圖就在桌上,在波頓大人吃剩的晚餐旁邊。她將它緊緊卷好,插入腰帶。爲防詹德利萬一不敢來,她把大人留在桌上的匕首也拿走了。
之後她溜進漆黑的馬廄,有匹馬低嘶了一聲。馬伕們都睡着了,她用腳尖捅醒一個,對方歪歪扭扭地坐起來,“呃?幹嘛?”
“波頓大人要三匹馬,上好馬鞍和轡頭。”
男孩站起身,拍拍頭髮裡的稻草,“幹嘛?現在?你……要馬?”他對着她外衣上的家徽眨眨眼。“大半夜的,他要馬做什麼?”
“波頓大人沒有被僕人質問的習慣。”她雙手抱胸。
馬童盯着剝皮人不放,他知道那代表的含義。“你要……三匹?”
“一,二,三。打獵用的馬,又穩又快的那種。”艾莉亞幫他準備轡頭和馬鞍,以防驚動其他人。她希望將來不會連累到他,但心裡知道這很難。
牽馬過城是最困難的部分。只要可能,她便躲在牆內的陰影裡,如此城頭上走動的衛兵就得垂直往下看才能發現她。他們發現又怎樣?我可是大人的貼身侍酒。這是個寒冷陰溼的秋夜,西邊吹來的烏雲遮住了星星,每陣風都讓號哭塔發出淒厲的悲泣。聞起來快下雨了。艾莉亞不知這對他們的逃亡而言是好還是壞。
沒人看見她,她也沒看見任何人,只有一隻灰白相間的貓,沿着神木林的圍牆悄悄走動。它停下來朝她吐口水,剎時間喚起她關於紅堡、父親和西利歐·佛瑞爾的記憶。“我想抓就能抓住你,”她輕聲對它說,“但我得走了,貓咪。”那隻貓嘶了一聲,然後跑掉。
厲鬼塔在赫倫堡的五座巨塔中損壞最爲嚴重。它陰沉淒涼地矗立在一座傾頹的聖堂後面——近三百年來,只有老鼠到此祈禱。她就在那裡等待詹德利和熱派。彷彿過了很久很久,馬匹啃食碎石間的雜草,烏雲吞沒最後一顆星星。艾莉亞百無聊賴地拿出匕首打磨。照着西利歐教她的法子,悠長而平穩地摩擦。這聲音令她平靜。
人還沒到,她遠遠便聽見他們的聲音。熱派呼吸粗濁,還在黑暗中絆了一跤,擦破小腿的皮,隨之而來的大聲咒罵幾乎能吵醒半個赫倫堡。詹德利比較安靜,但走動時身上扛的劍互相撞擊,叮噹作響。“我在這兒。”她站起來,“安靜點,否則他們會聽到。”
男孩們在碎石堆中擇路朝她走來。詹德利在斗篷下穿了上好油的鎖甲,背挎鐵匠的錘子。熱派漲紅的圓臉在兜帽裡若隱若現,他右手搖搖晃晃地拎着一袋麪包,左臂夾着一大輪奶酪。“邊門有個衛兵,”詹德利平靜地說,“我告訴你會有衛兵。”
“你們留下來看馬,”艾莉亞道,“我去處理。聽到信號就趕快跟上。”
詹德利點點頭。熱派說:“你學貓頭鷹,我們就過來。”
“我不是貓頭鷹,”艾莉亞道,“我是狼。我會嗥叫。”
她獨自一人穿越厲鬼塔的陰影,走得很快,以抵制內心的恐懼,一面幻想西利歐·佛瑞爾、尤倫、賈昆·赫加爾和瓊恩·雪諾就在身邊。她沒帶詹德利給的劍,現在還不需要。尖銳鋒利的匕首更合適。東牆邊門是赫倫堡最小的入口,十分狹窄,厚實的橡木板鑲嵌鐵釘,與城牆呈斜角,設在防禦塔樓下。門邊只有一個守衛,但塔樓裡一定還有,沿牆巡邏的更多。不管發生什麼,靜如影。不能讓他出聲。零星的雨點開始落下,有一滴掉在眉梢,沿着鼻子緩緩流淌。
她沒有隱藏,而是徑直走向衛兵,裝作波頓大人有所差遣的樣子。他看她走近,十分好奇一個僕人爲何在漆黑的夜晚跑來找他。末了,她發現他是個又高又瘦的北方人,裹一件破爛的毛皮斗篷。真糟糕。她也許能瞞過佛雷家或勇士團的人,但恐怖堡的部屬跟隨盧斯·波頓一輩子,比她更瞭解他。如果我告訴他,我是艾莉亞·史塔克,命令他讓開……不,她不敢。他是北方人,但不是臨冬城的人。他是盧斯·波頓的手下。
於是她走到他面前,敞開斗篷,露出胸口的剝皮人。”波頓大人派我過來。“
“這個時候?做什麼?”
她看見皮斗篷下鋼鐵的反光,卻不知自己夠不夠強壯,能不能將匕首尖捅進鎖甲。喉嚨,一定要刺喉嚨,但他太高,我夠不到!片刻之間,她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間,她又成了受驚的小女孩。雨水聚在臉上,感覺像是眼淚。
“他要我發給每個衛兵一枚銀幣,以示嘉獎。”這句話也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
“你說……銀幣?”他並不相信她,但心裡渴望相信,畢竟銀幣就是銀幣。“拿過來吧。”
她把手伸進外衣,掏出賈昆給的硬幣。黑暗中,鋼鐵可以冒充褪色的銀子。她遞出去……並讓它從指間滑落。
那人低聲罵了一句,蹲下來在泥地中摸索,脖子湊到她眼前。艾莉亞拔出匕首,劃破喉嚨,動作流利得像夏日的絲綢。熱血一下子涌出,噴滿她的手。他想喊叫,卻被血哽住。
“valar morghulis。(凡人兼有一死)”他死去時,她輕聲念。
當他不再動彈,她撿起了硬幣。赫倫堡的高牆之外,傳來一聲悠長而響亮的狼嗥。她推起門閂,擱到一邊,然後打開沉重的橡木門。等熱派和詹德利牽馬過來,雨勢已大。“你殺了他!”熱派倒抽一口氣。
“當然!”手指上全是粘粘的血,氣味令母馬緊張不安。沒關係,她一邊想一邊翻上馬鞍,雨水會將它們衝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