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批斥候在城下出現時,魯溫學士來找他。 “親王殿下,”他說,“您必須投降。”
席恩盯着面前一盤燕麥餅、蜂蜜和血腸發呆,這是他的早餐。又一個無眠之夜讓他渾身痠痛,看見食物只想作嘔。“我叔叔還沒回話?”
“沒有,”學士道,“派克島令尊那兒也沒有消息。”
“再派幾隻鳥。”
“沒有用的。這些鳥還沒到達您就——”
“派出去!”他一拳砸在餐盤上,掀開毯子,裸着身體,怒氣沖天地從奈德·史塔克的牀上爬起來。“你是不是想我死?是不是?魯溫,你給我說實話!”
灰色的小個子面不改色。“我的職責是服務。”
“沒錯。爲誰服務?”
“爲國家,”魯溫學士道,“爲臨冬城。席恩,過去我孜孜不倦地教你計算和書寫,歷史與戰略。若你更勤奮好學,我本想教會你更多。我不敢吹噓自己有多麼愛你,不,但我也無法恨你。再說,就算我恨你,只要你佔有臨冬城一天,我受誓言的約束就必須給你忠誠的諫言。現在,我建議您開城投降。”
席恩彎腰拾起一件髒斗篷,抖掉上面的燈芯草,披在肩上。火,我要升火,還要乾淨衣服。威克斯上哪兒去了?我不能髒兮兮地進墳墓。
“您不可能守住,”師傅續道,“倘若令尊大人打算施以援手,救兵早就到了,但他關心的只有頸澤。征服卡林灣之後,他纔會揮師北上。”
“你說的有理,”席恩說,“因此只要我佔據臨冬城,就能鉗制羅德利克爵士和史塔克的封臣諸侯們,使他們無力南下夾擊我叔叔。”我可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對戰略一無所知,老頭。“必要的話,我手中的存糧足以支撐一年圍城。”
“不會有什麼圍城。起初一兩天,他們或許會紮營下來加工雲梯,捆紮爪鉤。一旦準備完畢,您的城牆會在上百個地點被同時突破。您也許可以退到主堡固守一時,但其他地方會在一個小時之內淪陷。與其那樣,您還不如打開城門,請求——”
“——他們發發慈悲?他們會給什麼慈悲我清楚得很。”
“這不失爲一種選擇。”
“我是天生的鐵種,”席恩提醒對方。“我有自己的選擇。他們給過我選擇嗎?不,不用回答,我已經聽夠了你的‘諫言’。照我的命令去辦,放出渡鴉,叫羅倫來見我。還有威克斯,讓他把我的盔甲擦拭乾淨。通知守衛在廣場上全體集合。”
片刻之間他以爲學士就要抗命,但魯溫最終只僵硬的一鞠躬,“遵命。”
他的隊伍小得可憐:寥寥無幾的鐵民,空曠寂寞的廣場。“入夜之前,北方人就要到了,”他告訴他們。“羅德利克爵士帶着所有應召的諸侯一起殺來,但我決不臨陣脫逃。我奪下了這裡,我要守住這裡,無論是生是死,我都是臨冬城的親王。然而,我不勉強任何人爲我而死,趁羅德利克爵士的主力部隊尚未到達,想走的人趕緊撤退,應該有逃命的機會。”他拔出長劍,在地上劃了道橫線。“想留下來作戰的人,請上前。”
無人回話。穿着鎖甲、皮衣和鑲釘皮甲的衆人,紋絲不動,好似石雕。少數幾個人交換着眼神。烏茲的腳挪了挪重心。迪克·哈爾洛清清喉嚨,吐出一口痰。清風的手指弄亂了安德哈整潔的長髮。
席恩覺得自己正是下沉溺斃中的人。幹嘛吃驚?他淒涼地想。父親遺棄了我,姐姐、叔叔、連那個狡猾的怪物臭佬,他們統統都拋棄了我。既然如此,我的手下又何必對我忠誠?沒什麼可說的了,沒什麼可做的了。我只好站在這雄偉高大的灰城牆下,在這嚴酷蒼白的晴空底下,手握長劍,等着,等着……
頭一個越線的是威克斯,他快走三步,垂頭站在席恩身旁。或許是因男孩的行爲而羞愧,黑羅倫愁容滿面地跟了上來。“還有誰?”席恩詢問。紅拉夫走上前,接着是科蒙,魏拉格,泰莫和他兩個兄弟,“病人”烏夫,“偷羊賊”哈拉格,四個哈爾洛和兩個波特里,最後是“鯨魚”肯德。一共十七人。
沒動的人包括烏茲,斯提吉,阿莎從深林堡帶來的十個人不出意料地無動於衷。“好,你們走吧,”席恩對他們說,“逃到我姐姐那邊去。我向你們保證,她一定會熱烈歡迎。”
斯提吉至少還知道臉紅,其他人則是一言不發地掉頭離開。席恩望向留下來的十七個人。“上城牆。假如神靈開眼,得以生還,我將永不忘記諸位。”
其他人走後黑羅倫多待了一會兒,“戰事一開,城裡的人就會反叛。”
“我知道。你要我怎麼做?”
“宰掉,”羅倫說,“統統宰掉。”
席恩搖搖頭,“吊繩準備好了嗎?”
“好了。您真打算用這個?”
“你有更好的法子?”
“有。請讓我拿起斧子上吊橋,放他們來打我。一次來一個、兩個、三個都無所謂。只要我一息尚存,誰也別想過去。”
他這是找死,席恩想,並非尋求勝利,他要的只是死後受人歌頌。“我們還是用吊繩。”
“遵命,”羅倫回答,眼裡卻含着輕蔑。
威克斯爲他着裝準備戰鬥。在黑色的外衣和金色的披風下,席恩穿着一件上好油的鎖甲衫,其內還套了一層硬皮甲。他全副披掛之後,拿起武器,登上東牆與南牆交匯處的瞭望塔,好親眼見證自己的毀滅。北方人正散開隊形,包圍城堡。從這裡很難判斷他們的總人數,不過至少有一千——或許是這個數字的兩倍。兩千對十七。他們帶來投石機和弩炮。雖然他還沒看見攻城塔自國王大道隆隆而來,但狼林裡的木材取之不盡,需要多少就有多少。
席恩用魯溫學士的密爾透鏡察着對方旗幟。不論轉到哪個方向,都能看到賽文家的戰斧旗迎風飛揚,還有陶哈家的三樹旗,白港的美人魚旗,間或還有菲林特家和卡史塔克家的徽記,他甚至還看見一兩面霍伍德家的駝鹿旗。但沒有葛洛佛家的蹤影——阿莎消滅了他們,沒有恐怖堡的波頓家族,也沒有長城邊安柏家的部衆。不過眼前的部隊已經完全足夠。不一會兒,克雷·賽文那小子用長竿打着和平的旗幟來到城門前,宣稱羅德利克·凱索爵士希望和“變色龍”席恩當面對話。
變色龍!這個稱號和膽汁一樣苦澀。他記得自己回派克本是要率父親的長船艦隊襲擊蘭尼斯港的。“我馬上出來,”他朝下面嚷道,“就我一個人。”
黑羅倫不贊同。“血債都得血償,”他勸道,“這些騎士或許跟同輩之間講什麼仁義道德,可我們在他們眼中只是強盜,只怕下手會不顧榮譽信條。”
席恩發火了:“我是臨冬城的親王和鐵羣島的繼承人,不能瞻前顧後,怕東怕西!你別管,去把那女孩找來,照我說的做。”
黑羅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親王殿下。”
連他也反對我,席恩意識到。臨冬城的一磚一瓦都在反抗他。假如我現在就死,一定孤孤零零,被人遺忘。所以我必須活下去,還有什麼選擇?
他頭戴王冠,策馬騎出城門樓。一位婦女正在井邊汲水,大廚蓋奇站在廚房門邊,他們空白如板岩的面孔和陰鬱沉悶的表情隱藏了無窮的恨意,但席恩還是感覺得到。
吊橋放下,刺骨的寒風嘆息着越過河溝,撲面而來。令他它渾身顫抖。只是有點冷,不要緊,席恩告訴自己,只是打顫,並非發抖,再勇敢的人遇冷也會打顫。他漸行漸遠,騎進狂風的利齒中,走出閘門,越過吊橋。外牆城門在面前開啓,走在城下,他感覺到孩子們正用空洞的眼眶注視他。
羅德利克爵士騎着他的斑點馬,在市集廣場等他,年輕的克雷·賽文是掌旗官史塔克的冰原狼在他們頭頂飄揚。廣場內只有他們兩人,然而席恩注意到周圍擁擠的房屋頂上站滿了弓箭手,左邊有矛兵,右邊則是長長一列騎士,打着曼德勒家族手握三叉戟的美人魚旗幟。每個人都要我死。他們中的很多人打小和他一起喝酒,一起賭博,甚至一起嫖妓,但只要他此刻落入敵手,這一切都不能挽救他分毫。
“羅德利克爵士。”席恩勒住繮繩,“今日我們沙場相見,甚爲遺憾。”
“我惟一的遺憾就是不能立刻吊死你。”老騎士朝塵土飛揚的地面啐了口唾沫。“變色龍席恩。”
“我生來是派克的葛雷喬伊,”席恩提醒他,“在我出生之日,父親給我裹的襁褓是金色海怪,不是冰原狼。”
“十年以來,你都是史塔克家的養子。”
“人質和囚犯,我是這麼看。”
“艾德公爵若地下有知,早該把你拴在地牢。他不僅沒這麼做,反而把你和他自己的孩子一視同仁,這些可愛的孩子如今遭你殘害。對我而言,這一生永難磨滅的恥辱就是當年曾教授你戰鬥的技藝。若能時光倒流,我寧願戳穿你的肚腸,也決不會把劍交到你手中。”
“我是來談判的,沒工夫聽你的侮辱。說說條件,老頭子,你要我怎樣?”
“很簡單,就兩條。”老人道,“臨冬城,你的命。命你部下打開城門,扔下武器,只要能證明和謀殺孩童無關的人可以自由離開,但你必須留下來接受羅柏國王的制裁。等國王歸來,你就祈求諸神憐憫吧。”
“羅柏回不了臨冬城,”席恩保證,“他會在卡林灣碰得頭破血流,一萬年來每支北上的軍隊都落得這個下場。北境是我們的,爵士。”
“三座孤城是你們的,”羅德利克爵士答道,“而這一座很快會被我奪回,變色龍。”
席恩佯作不理。“以下是我的條件:日落之前解散部隊。願意宣誓效忠,承認巴隆。葛雷喬伊爲國王,承認我爲臨冬城親王的人,他們的權利和財產將得到承認,不受任何傷害;膽敢違抗的人將遭到徹底毀滅。”
年輕的賽文難以置信。“你瘋了,葛雷喬伊?”
羅德利克爵士搖頭道:“他只是自負罷了,小夥子。席恩總是自視過高,只怕本性難改。”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千萬別幻想我要等待羅柏突破頸澤,與我合兵一處後才奈何得了你。我手中有近兩千士兵……而若消息非虛,你那邊還不到五十人。”
只有十七個。席恩強裝笑臉。“我有比士兵更好的王牌。”他握拳過頂,這是與黑羅倫約定的信號。
他身後是臨冬城的高牆,羅德利克爵士正對着他們,看得一清二楚。席恩審視他的面孔,當老人拘謹的花白鬍須後的下巴開始顫抖時,席恩明白他瞧見了。他並不驚訝,席恩悲哀地想,他只是恐懼。
“懦夫的行爲,”羅德利克爵士道,“居然利用孩童……太卑鄙了。”
“噢,我很清楚,”席恩說,“這種滋味我也嘗過。您難道忘了?我十歲那年就被活生生地從父親房裡帶走,就爲了確保他不再叛亂。”
“這不是一回事!”
席恩表情冷漠。“不錯,套在我脖子上的並非粗糙的麻繩,但它給我的感覺卻分毫未差。它勒我,羅德利克爵士,勒得我好痛。”在此之前他從沒這麼說過,話一出口,卻陡然領悟到這是事實。
“沒有人傷害過你。”
“也不會有人傷害貝絲,只要你——”
羅德利克爵士讓他說完。“毒蛇!”騎士高喊,白鬚下的臉因暴怒而通紅。“我給你機會拯救部下,然後帶着僅存的一點榮譽去死,變色龍!我早該知道和殘殺兒童的人之間沒什麼好說的。”他手按劍柄,“我真該立時將你砍翻在地,就此終止這無窮無盡的謊言與欺騙。以天上諸神之名,我辦得到!”
席恩並不害怕一個搖搖晃晃的老頭,但附近凝神觀望的弓箭手和騎兵隊列不是鬧着玩的。只要刀劍一現,他活着回城的希望便蕩然無存。“你就違約謀殺我吧!你的小貝絲就會被吊繩活活勒死。”
羅德利克爵士的指關節捏成了慘白,良久,他終於放開劍柄。“老實講,我活得夠長了。”
“深有同感,爵士。您接不接受我的條件?”
“我對凱特琳夫人和史塔克家族負有責任。”
“對您自己的家族呢?貝絲可是您最後的血脈。”
老騎士挺直腰板。“我願用自己來交換女兒。放了她,拿我當人質。臨冬城代理城主肯定比一個小孩價值大。”
“對我來說並非如此。”高貴而英勇的舉動,老頭子,但我不是傻瓜。“我敢打賭,對曼德勒伯爵和蘭巴德·陶哈來說也並非如此。”你這身老骨頭對他們而言不值一哂。“不,我會留着女孩……並保證她的安全,只要你遵命行事。記住,她的性命取決於你。”
“諸神在上,席恩,你怎忍心做出這種事?你明知我非攻城不可,我宣誓……”
“日落之時,你還在城下磨刀霍霍,我就吊死貝絲。”席恩說,“若繼續不退,明天天亮前我處死第二名人質,日落時處死第三名。從今往後,每一個清晨,每一個黃昏,都意味一個人質的死亡,直到你撤軍爲止。你知道,我手中人質多的是。”他不等對方回答,便掉轉笑星的馬頭,返回城堡。起初他騎得較慢,隨即想到身後大羣的弓箭手,便忍不住踢馬開跑。兩個幼小的頭顱依然在遠處的槍尖守望他,隨着距離接近,那剝去臉皮又浸過焦油的面孔越變越大——小貝絲就站在他們之間,頸套繩索,哭泣不止。席恩狠狠夾緊笑星,狂奔入城,馬蹄踏在吊橋上“嗒嗒”作響,猶如敲打的鼓點。
他在院子裡翻身下馬,將繮繩扔給威克斯。“希望能阻止他們輕舉妄動,”他告訴黑羅倫,“反正日落之前會有答案。把那女孩帶下來吧,送到安全的地方。”在層層的皮革、鋼鐵和羊毛之下,他已經周身汗溼。“我要葡萄酒,最好來一桶。”
奈德·史塔克的臥室升起了火。席恩坐在壁爐邊,倒上一杯從酒窖取出的夏日紅,只覺酒液和他的心情一樣酸敗。他們會進攻,他望着火焰,陰鬱地想。羅德利克爵士固然疼愛他的女兒,但畢竟身爲代理城主,畢竟是個騎士。今天若換成席恩套着繩子在上,巴隆大王指揮軍隊在下,只怕進攻的號角早就吹響,他對此毫不懷疑。感謝神靈,羅德利克爵士並非鐵種,青綠之地的人乃是用柔弱質材所塑造——但他不確定他們是否柔弱到屈服的程度。
如果他錯了,如果老頭子不顧一切地發動進攻,臨冬城將立刻陷落——席恩對此不抱幻想。他的十七個部下或能幹掉三倍、四倍、乃至五倍於己的敵人,但終究寡不敵衆。
席恩凝視着映在酒杯邊緣的火光,冥想一切的不公。“我和羅柏·史塔克在囈語森林並肩奮戰呢,”他低語道。那個晚上,他其實很害怕,卻遠不如今天這麼強烈。和朋友共赴沙場是一回事,在衆人的鄙夷中孤獨地毀滅是另一回事。發發慈悲吧,他淒涼地想。
空洞的美酒帶不來慰藉,於是席恩叫威克斯取出弓箭,陪他去老內院——那是臨冬城擴建前的中庭。他站在那裡,瞄準靶子一箭又一箭地射,直到肩膀痠痛,手指滴血。他停了一會兒,把箭從靶標上拔出,又開始新一輪射擊。我靠這張弓救過布蘭的命,他提醒自己,也一定能拯救自己。間或有婦女來井邊打水,卻無人停留——看見席恩的表情,人人掉頭走避。
在他身後,殘塔矗立,很久以前,烈火焚盡了它的上層,留下鋸齒狀的尖端,猶如一頂王冠。太陽移動,高塔的陰影亦步亦趨,逐漸拉長,如一支黑手伸向席恩。日頭還沒落到牆後,他已完全落入黑手掌握。假如我吊死女孩,北方人會立刻攻城,他邊射邊想,假如我就此罷休,他們便會把我的威脅當耳邊風。他又搭上一支箭。進退兩難,無路可走。
“假如您麾下有一百位和您一樣出色的弓箭手,或能守住城堡,”一個聲音輕輕地說。
他回頭一看,魯溫師傅正在身後。“走開,”席恩告訴他,“我受夠了你的諫言。”“您的生命呢?您覺得自己活夠了嗎,親王殿下?”
他擡起弓,“再敢多言,休怪我將你一箭穿心。”
“您不會這麼做。”
席恩拉滿弓弦,灰色的鵝毛羽翎拉到頰邊。“打賭?”
“我是你最後的希望,席恩。”
我沒有希望了,他心想,但還是將弓放低一寸:“我不會逃走。”
“我並非建議你逃走。穿上黑衣吧。”
“當守夜人?”席恩緩緩鬆開弓弦,箭尖指地。
“羅德利克爵士將畢生奉獻給史塔克家族,而史塔克家族一直是守夜人軍團的盟友,他無法拒絕這個提議。請打開城門,放下武器,公開答應他的條件,您一定能得到穿上黑衣的機會。”
成爲守夜人軍團的兄弟。那意味着沒有王冠,沒有兒子,沒有老婆……同時也意味着生命,擁有榮譽的生命。奈德·史塔克的弟弟不就選擇當守夜人麼?瓊恩·雪諾也一樣。
我的黑衣服很多,只要把上面的海怪紋章撕掉就成,連我的馬也是黑的。憑我的能力。足以在守夜人中出人頭地——成爲首席遊騎兵,甚至當上總司令。就讓阿莎保有那些鳥不生蛋的島嶼吧,它們跟她一樣乏味。如果我去東海望當差,說不定還能指揮自己的船。在長城之外打獵也一定很棒。至於女人嘛,哪個女野人不幻想跟親王作愛呢?微笑在他臉上緩緩地擴散,穿上黑衣就能洗清“變色龍”的稱號,一切重新開始……
“席恩親王殿下!”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喊粉碎了他的白日夢。科蒙大步奔過院子。“北方人——”
無邊的恐懼讓他動彈不得。“進攻了?”
魯溫學士抓住他的手。“趁現在還有時間,趕緊升起和平的旗幟——”
“他們在自相殘殺,”科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起初有另一隻軍隊趕到,約莫數百士兵,加入圍城的隊伍。現在,他們突然打起自己人來!”
“是阿莎?”她最後還是來救他了?
科蒙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是,我敢肯定不是,他們是北方佬,旗幟上有個血人。”
恐怖堡的剝皮人。席恩想起來,臭佬被俘前效命于波頓的私生子。真難以置信,像他這麼卑劣的怪物不知用什麼辦法,竟讓波頓家族轉變了效忠對象。但與結果相比,這都不重要了,“我要自己看,”席恩說。
魯溫學士緊跟在後。到達城牆時,死人和垂死的馬已塞滿城門外的市集廣場。他看不出戰鬥的陣線,只有一團混亂交織的旗幟和刀劍,呼喊和尖叫絮繞於秋日的冷氣中。羅德利克爵士的部隊人數雖多,但恐怖堡的士兵有更堅強的領導,況且是偷襲不備,因此佔了上風。他們衝鋒、廝殺、再衝鋒,調度靈活。在擁擠的房屋間,大隊人馬每次整隊的企圖都是徒勞,龐大的兵力被衝散爲可憐的碎片。垂死戰馬發出的可怖嘶叫中,傳來鐵斧敲擊橡木盾的巨響。他發現旅店也在燃燒。
黑羅倫來到身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夕陽西垂,給田野和房屋鍍上一層紅光。一聲細微而顫抖的慘叫回蕩在城牆之上,一陣綿長的號角在燃燒的房屋背後悠悠奏響。席恩望見一個傷兵拖着身子,痛苦萬分地爬過戰場,掙扎着前往市集中心的水井,生命之血在污泥塵土中留下一條細長的紅線。爬到之前,他便死了。此人穿着皮甲和圓錐形的半盔,但看到不到徽章,不知他爲誰而戰。
烏鴉迎着夜晚的星光,飛向藍色的土地。“多斯拉克人相信羣星是勇敢者的靈魂。”席恩說。很久很久以前,魯溫師傅如此教誨他。
“多斯拉克人?”
“狹海對岸的馬族。”
“啊,是他們,”黑羅倫眉頭皺成一團,“野蠻人就信蠢事。”
夜色漸濃,煙霧瀰漫,下方的戰況愈來愈混沌,只聽金鐵交擊聲逐漸減低,呼喝和號聲讓位於呻·吟與哀嚎。最後,一隊人馬從濃霧中奔出,爲首的騎士全身黑甲,頭頂的圓盔閃着暗紅的光芒,淡紅披風在肩頭飛舞。此人在城門前勒馬,他的一位手下高聲叫門。
“你們是敵是友?”黑羅倫朝下吼。
“敵人會送這種大禮嗎?”紅盔騎士把手一揮,三具屍體扔在大門前。他讓人舉着火把,在屍體上方揮舞,好讓城上守軍看清死者的臉。
“是老騎士,”黑羅倫說。
“以及蘭巴德·陶哈與克雷·賽文。”年輕的領主單眼中箭,羅德利克爵士則是左臂齊肘而斷。魯溫學士發出一聲無言的驚叫,從城垛別開頭去,跌倒在地,狂嘔不休。
“大肥豬曼德勒沒膽量,不敢離開白港,否則我把他一起獻上。”紅盔騎士誇口。我得救了,席恩想,爲何心裡卻如此空虛?這是勝利啊,甜美的勝利,是我日夜祈禱的奇蹟。他瞥瞥魯溫學士,剛纔只差一步就要投降,穿上黑……
“爲我們的盟友打開城門。”或許今夜,我能沉睡安眠,不再噩夢纏身。
恐怖堡的部隊跨越護城河,穿過內城門。席恩同黑羅倫和魯溫學士一道去院子裡迎接。對方只舉着幾根淡紅旗幟,多數人拿着戰斧、巨劍和砍得破爛不堪的盾牌。“你損失了多少人?”紅盔騎士下馬時席恩問他。
“二三十個吧。”火炬的光芒映在他面甲破損的瓷釉上。他的頭盔和頸甲被鍛成人臉人肩的形狀——剝去皮膚,鮮血淋漓,張開的大口似乎在發出極端痛苦的無聲狂嘯。
“羅德利克的軍隊是你的好幾倍。”
“是啊,可他以爲我們是盟友。一個常人易犯的錯誤。這老笨蛋朝我伸手時,我一刀把它宰成兩半,然後讓他看了我的臉。”騎士雙手舉起頭盔,高擡過頂,夾在腋下。
“臭佬!”席恩有些不安。一個僕人怎能擁有如此光鮮的鎧甲?
對方哈哈大笑。“那可憐蟲早死了。”他踱上一步。“都是那女孩的錯,她不跑那麼快,他的馬便不會折腿,我們就可以成功脫逃。我看見山坡頂上騎兵出現,便把自己的馬讓給了他。當時我先幹完,輪到他,他喜歡趁溫熱的時候動手,結果我不得不強行將他推開,並把自己的衣服交到他手中——小牛皮靴、天鵝絨上衣、銀絲劍帶以及黑貂披風。快回恐怖堡,我吩咐他,把能找到的救兵都帶來。‘快來,騎我的馬,它跑得快;這個戴上,這是父親給我的指環,如此部下們準能相信你受我委託。’他沒多問,知道我的話不容置疑。於是我一面看着他被射殺,一面用女孩的污穢爲自己製造氣味,並穿上他的爛衣服。其實我也知道,他們很可能當即吊死我,但這畢竟是惟一的機會。”他用手背擦擦嘴。“現在嘛,我親愛的親王殿下,您不是許給我一個姑娘麼?——假如我帶來兩百援兵的話。呵呵,如今我帶來三倍的人手,他們可不是什麼新手菜鳥或鄉野匹夫,全是父親留下的精銳部隊哪。”
席恩話已出口,現在無法反悔。先給他點甜頭嚐嚐,以後再收拾他。“哈拉格,”他說,“去狗舍,把帕拉帶來給……?”
“拉姆斯——”他豐厚的嘴脣帶着笑意,那雙淡白的眼睛裡卻一點也無。“——波頓先生。告訴你,我老婆啃手指之前,居然敢叫我雪諾。”他的笑容凝住了。“那麼,對我出色的服務,您就打算賞個狗舍小妹作犒勞,不太公平罷?”
他的聲音裡有股席恩討厭的腔調,正如他討厭周圍恐怖堡的士兵看他時那種傲慢無禮的眼神。“我許給你的只有她。”
“她一身狗屎味。事實上,我受夠了臭氣。我在想,我還是收下那個替您暖牀的女人吧。她叫什麼來着?凱拉?”
“你瘋了?”席恩憤怒地說,“我要把你——”
私生子反手狠狠一掌,厚重鋼拳下,頰骨“噶啦噶啦”地碎裂。席恩暈了過去,整個世界消失在一片紅色的痛苦咆哮中。
不知過了多久,席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廣場上。他翻過身,嚥下一口鮮血。關城門!他想高喊,但一切都遲了。恐怖堡的人砍倒紅拉夫和肯德,魚貫而入,好似甲冑與利劍的洪流。他的耳朵一片狂響,內心則充滿恐怖。黑羅倫拔劍在手,卻在四個對手的進逼下節節敗退。他見烏夫朝大廳逃竄,途中被十字弓一箭射穿肚皮,釘在地上。魯溫師傅想過來幫他,但一人騎馬奔去,手執長矛戳進學士雙肩之間,然後調轉馬頭,踩踏人體。另一人將火炬高舉過頂,旋轉幾圈,朝馬廄的茅草屋頂擲去。“留下佛雷家的孩子,”火焰熊熊,私生子聲若洪鐘地喊,“其他的都燒掉。燒!燒!燒光!”
席恩所見的最後一件事物是他的笑星。馬兒踢打着,從燃燒的馬廄裡衝出,鬃毛着火,慘叫不休,擡腿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