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佛斯。列神島。黑白院。
千面神殿。
這是個黑暗如墨的空間,神殿的中間有一個黑色的水池。
黑暗中,響起了舀水的微聲,然後是喝水的吞嚥聲。有信民在黑暗中喝了小半碗水池裡的水,然後慢慢倚靠着水池邊緣的圓形圍欄坐下,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黑暗中有人點亮了蠟燭,蠟燭的燈火化不開這黑暗的濃,僅僅能照耀出持燭人面前數尺遠。
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須侍奉。
自願結束自己生命的子民原因各種各樣。在黑白院這個特殊的地方,信民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是一件值得尊重的大事。
持燭人彎腰把剛纔停止了呼吸的信民扛起來,帶去安息間。
一星隨時會熄滅的燭火順着圓形拱璧前行,淡淡的光芒映照出了塑在牆壁的凹洞裡的一張一張人臉。如果有火炬被點亮,黑暗被驅散,那麼就能看見這圓形的牆壁上,從地面到穹頂,遍佈着一個一個均勻排列的方形凹洞。凹洞不大,每一個方形凹洞裡面,都塑着一張清晰無比的人臉。
不管你來自東方世界,還是來自維斯特洛,或者是來自自由貿易城邦,你都能從這些密密麻麻的人臉中,發現幾張自己所熟悉的人臉。
只是絕大多數時候,這些人臉都是在黑暗的寂靜中沉默着。所有的人臉塑像,他們的眼睛都是閉着的,彷彿陷進了沉睡中。他們的神態很安詳。
如果魔山在這裡,就能看見自己的人臉。
幾乎維斯特洛大陸上的大貴族和君臨紅堡內的數代國王和王室成員,他們的臉,都能在這遍佈的人臉牆上找到。
千神殿的天花板很高,是個黑色的穹頂,即使點亮火炬,光芒也無法照耀到頂部。這圓形的牆壁上安放的人臉,不知道有幾千上萬張。
黑暗中,腳步聲突然多了起來,聲音來自七個方向,一支一支的蠟燭點燃,一共七支,彷彿是夜空中從各處亮起的星星。蠟燭的光來自不同的七個入口,一個一個的僧侶們出現,他們在黑暗中向同一個方向前進,最後,所有的蠟燭之光都走進了一道不寬的窄門,最終全部消失在了千神殿的黑暗中。
千神殿的窄門後面,是燈光明亮的長老議事廳。除非發生了最重大的事情,長老議事廳纔會被啓動。
在亮如白晝的議事廳裡,牆壁上掛着精美的掛毯,正中間的牆壁上有一副巨大的浮雕,那是沒有人臉的一個神像,和維斯特洛七神中的陌客形象有幾分相似。
這是一個從方位分尊卑的長方形黑色長桌。
居中坐着的乾瘦僧人,就是剛剛打開黑白院大門接受了漁夫送來的兩枚鐵幣的老者。他是七長老中的首席,黑白院裡的弟子們稱呼他爲大長老。
與會的七長老都身穿黃色僧袍,臉藏在僧袍的帽兜裡面。
大長老伸出他乾枯的手掌,手掌攤開,掌心有兩枚鐵幣。
一枚鐵幣,就代表着一名無面者弟子。
鐵幣是弟子們的信物,除非是被殺死,否則不會離身。鐵幣也是信物,是不同輩分的無面者彼此在外面相識相認的信物,也是在布拉佛斯通行的一個身份信物。任何布拉佛斯的人,不管是貴族還是子民,見了這鐵幣,都會爲鐵幣持有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鐵幣在布拉佛斯象徵着除了王權之外的另外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力。
如果有外人持有鐵幣,如果他們對黑白院沒有敬畏,就可以在布拉佛斯招搖撞騙,爲所欲爲。
兩枚鐵幣很珍貴,在布拉佛斯人的眼裡,就是聖物。
看見了兩枚屬於無面者弟子的鐵幣,議事廳裡一瞬間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就連呼吸聲都沒有。
所有的長老都沒有說話。
無面者弟子的鐵幣被人送到黑白院來,這是黑白院從古至今的首次。
這是一個在過去的千年歲月裡都從未發生過的事,太過不尋常。
“凡人皆有一死。”一個長老終於說道。聲音乾癟無力,彷彿下一個心跳就會停止呼吸。他是內務長老,只負責黑白院的全部內務。
“他們並沒有死。”大長老說道,“魔山抓了他們,拿走了他們的鐵幣,再把他們鎖起來投進了地下黑牢。”
所有微微低垂的頭都是擡了起來,長老們心中巨震。
無面者弟子被人活捉了?還被發現了他們的身份?!
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無面者弟子們在外做事,從未有過失手的記錄。
“羽筆酒樽被魔山下令燒燬了。”大長老徐徐說道。
黑白院經營了六百年之久的羽筆酒樽就這麼被毀滅了?!事前黑白院沒有收到任何的示警。
長老們再也無法鎮定,已經有兩人掀開了帽兜,露出了光亮的大腦袋,他們的眼神裡充滿了驚疑。
“魔山抓了羅裡、蘿希和艾瑪。羅裡是我派去舊鎮學城盜取龍晶蠟燭的弟子,艾瑪是一直潛伏在舊鎮的弟子,她在一年前代替了雷爾夫,成爲了羽筆酒樽的管理人。”大長老緩緩說道。
學城龍晶蠟燭的行動,所有的長老都知道,但只有大長老和內務長老知道去辦事的弟子是羅裡。
“魔山洞悉了我們全部的行動計劃,他也知道我們羽筆酒樽六百年之久的哨站秘密。”
“怎麼可能會這樣?”三名長老一起掀開了帽兜,他們異口同聲。
七大長老,無人能夠再安穩的坐着了。大長老說出來的信息,猶如投進水中的巨石,在他們的心裡,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魔山怎麼能洞悉我們的全部計劃?”一名高大的僧人呼的站了起來。他失去了不動如山的涵養和看穿世事的淡泊,情緒激動得就好像是一個俗世的普通人。他臉色如紅銅,是訓練初入門弟子的暗殺格鬥的長老。
要知道派出羅裡去舊鎮盜取龍晶蠟燭的行動,具體的人手安排和行動細節,在座的長老中,有五位都是並不清楚的。這並不是權力的問題,而是每一個長老,都有自己的專門的領域管轄。醉心於藥物研究、劍術研究、潛行研究、變臉研究……的長老,不會插手過問具體事務的安排。
七大長老五位都不清楚是羅裡去到了舊鎮,但是魔山卻知道!
這令長老們的內心無法保持安定。
大長老也緩緩除下帽兜,站了起來,這一個輕微的動作,已經顯示出了他內心同樣的翻江倒海。
大長老離開了長桌,在自己的高背靠椅邊反覆走動,六名長老的目光跟隨着他一起轉動,目光焦灼。過了好一會,大長老停下了腳步:“只有一個原因能夠解釋得通,魔山是綠先知。”
人生閱歷豐富而老到的長老們面面相覷。
“我們簽署了一個綠先知對另一個綠先知的刺殺協議。”臉色是紅銅般顏色的格鬥長老說道,語氣裡不無自嘲的意味。
“如果魔山能洞悉我們的龍晶計劃,那麼他能不能洞悉我們針對他的刺殺計劃?”一個面白儒雅的長老慢騰騰的說道,“如果我們刺殺失敗,黑白院將如何再存在下去?”
面白儒雅的長老是暗殺長老,精通潛行和黑暗中視物。
暗殺長老的話一出,長老們都是面有懼色!
把身心都交給了死神的他們,表現出了害怕的情緒。這一幕要是被其他任何人看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一個長老在外面的世界裡,都是如神一般存在的無敵。
他們能接受自己戰死,但不能接受黑白院的失敗,這關係到千年來黑白院的榮耀。名字出口,死亡降臨,這是一句神諭般的魔咒,也是黑白院的招牌,更是所有無面者的信仰。
“兩枚鐵幣是漁場裡的一個漁夫送來的。”大長老緩緩說道,彷彿每一個字都有千斤重,“布拉佛斯的任何人,見到了鐵幣,他們都會盡心盡力的交到黑白院來。漁夫臨走的時候說,送還鐵幣的人叫魔山,他住在泰坦巨人的頭頂。”
“絕不可能。”格鬥長老如率性的普通人一般有些莽撞道。長老有些失控了。另外的長老們都處於失控的邊緣。
“他有巨龍。”儒雅的暗殺長老輕輕說道。
“魔山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住在泰坦巨人的頭頂上?!”另一名長老也開始了在大廳裡走動。他是精通變臉的黑暗長老。
站起來走動,是長老們強烈不安的一個信號。
“他爲什麼要告訴我們他住在泰坦巨人的頭頂?”暗殺長老再次開口,輕言慢語。
“他這是在挑釁我們還是布拉佛斯,還是嘲笑我們無法登上泰坦巨人頭頂?”一膚色黑如夜晚的長老淡淡說道。他是負責解剖屍體和剝皮塑臉的長老。
大長老慢慢的踱步中:“不管魔山是什麼意思,我們都需要派一名弟子去泰坦巨人的頭頂上看一看。如果我們不派弟子去,我們就會顯得連勇氣都喪失了。黑白院什麼時候失去過勇氣?!”
“他會殺了我們的弟子嗎?”格鬥長老粗聲道,“或者又擄走我們一人,再派人送回來一枚鐵幣。”
大長老緩緩說道:“魔山沒有殺掉羅裡、艾瑪和蘿希。他在向我們顯示他的強大。如果他要報復,巨龍能把列神島全部燒成灰燼,我們誰都無法逃脫。”
長老們一時間都沉默了。
魔山要攻擊黑白院,其實不用燒燬整個列神島。大長老說魔山燒燬整個列神島,其實在擔心魔山採取斬草除根的極端。
以魔山之遠播於海外的惡名,他是個能做出如此激烈行動的人!
什麼時候,無面者有過如此巨大的危機感覺?!
所有的長老都知道他們無法抵敵巨龍。
布拉佛斯城邦能存活下來,就是採取了隱藏的策略。
最初一批的城邦建設者來自瓦雷利亞帝國的地底礦洞的逃跑奴隸,他們無法對抗瓦雷利亞帝國的巨龍和軍團,悄悄的躲藏在這一隅修建城邦。鐵金庫的創始人和黑白院的創始人都來自瓦雷利亞帝國的逃跑奴隸,一旦消息泄露,瓦雷利亞帝國會派出巨龍軍團前來剿滅他們。
在大海的霧氣和陸地的數百里寬的沼澤地的掩護下,靠着得天獨厚的濃霧環境,靠着深藏行跡,對外貿易隱姓埋名,布拉佛斯城邦終於熬到了瓦雷利亞帝國的末日。當瓦雷利亞帝國被地火燒燬,布拉佛斯城邦纔敢對外宣稱自己的存在。經過四百多年的公開發展,布拉佛斯城邦成了九大自由貿易城邦最強大的存在。城邦的兩大威名赫赫的組織,一是鐵金庫,一是無面者。
*
“我去泰坦巨人的頭頂看一看,也許是魔山的故意挑釁。巨龍來到布拉佛斯,不可能沒有一個人看見他們。”儒雅的暗殺長老輕輕說道。
“黑夜是最好的掩護。”一名高大的長老淡淡說道。他是劍術長老,他使用的兩把窄劍是短劍,就好像兩把匕首。短劍是瓦雷利亞鋼打造,削鐵如泥。劍術長老爲兩把短劍取了一個名字:黑暗姐妹。
長老們都已經看淡生死,超越生死。魔山既然讓人傳話他住在泰坦巨人的頭頂,這個住,其實就含着等待他們去的意思。如果黑白院並沒有人去到泰坦巨人的頭頂,魔山對黑白院的敬畏將降到最低。黑白院的長老和弟子們對自己的生死從無畏懼,但他們依然還是有恐懼,恐懼黑白院接下來的刺殺任務無法完成。這對他們的信仰是最嚴重的戕害!
“大長老,請允許我和暗殺長老一起去。”劍術長老說道,“我的黑暗姐妹能幫助我們去到巨人頭頂。”
和貝勒大聖堂的主教們一樣,黑白院的長老們都不再擁有塵世裡曾經用過的任何名字。他們的長老職務名稱就是他們的名字。
“好,你們去看看。”大長老儘量輕描淡寫的說道。
從來都是黑白院令別人畏懼,令別人深感棘手和不安。今天,輪到了他們自己。
世俗的帝王都不被黑白院放在眼裡,只要付出足夠的錢和虔誠,就能請動他們出手。但這次黑白院面對的魔山,長老們都認爲他不僅僅是帝王,好像更是一名無所不知的綠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