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着氣, 被推到韋湘面前。
一方簡單的桌子前,韋湘好像要嚴刑拷打她似的,脊背挺直, 點了一隻蠟燭, 直勾勾地瞧着她, 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似的。
“幹得好。你先走吧, 我晚些叫你。”韋湘衝衛燃擺擺手, 衛燃若隱若現了半晌,還是走了。
秦扶搖沉默不語。
韋湘又點起一支蠟燭來。
“說說,您哪兒逍遙快活去了?”韋湘拍拍身側, “坐,別客氣。”
秦扶搖反而不敢坐了, 她站着:“我沒有逍遙快活。”
“既然不快活怎麼不出來?”韋湘咬字眼。
秦扶搖知道無論怎麼說, 韋湘總是有道理。
於是她聰明地什麼都沒說。
“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意思是其實很快活咯?”韋湘又抓着不放。
“沒有。”秦扶搖被自己氣死了, 如此拙口笨舌,居然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哎哎哎, 坐坐坐。”韋湘先發制人,挪出身邊的地方來。
秦扶搖搖搖頭,終於找出些往常的句子充作自己的道理:“我們曾經約法三章的,我不能隨意地出來。”
現在倒是想起約法三章了。韋湘氣得發笑。
她一笑,秦扶搖便有些着慌, 她想解釋什麼, 便湊近了些, 可還沒說話, 韋湘便一把攥住了她——因着她有玉, 便把秦扶搖實體化了,攥得結結實實的, 摁在炕頭,拿枕頭壓住,蓋上被子,壓得死死的,不能動彈。
被子裡露出個腦袋來:“你這是做什麼?”
“我們換一換,你來當寡婦,我來逍遙快活。”韋湘笑眯眯道。
秦扶搖大駭,韋湘這是要把命換回來?這可不成的,她好不容易纔換了韋湘活命,怎麼能功虧一簣,便極力掙扎。
可她雖然平日裡扮成男子,但實在是個文弱書生的樣子,不大鍛鍊身體,也不練武,所以還沒有四處蹦躂的韋湘力氣大,被摁得死死的,喘氣都有些費力——但她又意識到她是個鬼,不必喘氣,纔好受了些。
“你還動彈嗎?”韋湘笑,側身,用背壓着她,倚在她身上,伸出一隻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她,回身露出個得意的笑來。
“你想怎樣?”秦扶搖色厲內荏地嚷道,嚷過了又覺得自己這無法脫身的狀況,如此強硬反而不好,臉上紅了紅,反而縮進被子裡去,“你隨意,不過你答應了衛燃的事情說到做到,不要不算話。”
“哎哎,不要不講道理,是誰說話不算話,說着要帶人家回老家,自己就偷偷回陰間去了。哎,是誰?”韋湘拍着她,把她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你又——你……”秦扶搖伸出頭來,憋得小臉通紅。
“還有,你記得你書房那堆惡靈麼?我倒是沒再見過了,你答應她們什麼了,做到了嗎?就自己躲起來了?嗯?”
韋湘每說一句,秦扶搖臉上便紅了又紅,到最後她簡直不知如何反駁,但又覺得韋湘又常常有理,沒有道理的事情到了韋湘那裡,就都是韋湘對了。
被欺負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秦扶搖瞪她,可是又覺得這樣倒像是服軟了,於是合上眼睛,任由韋湘一件件一樁樁把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說出來嘲笑她。
也不知道聽誰說的。
等韋湘說得差不多,好似說完了似的,她才睜開眼,看看韋湘是不是睡着了。
韋湘還是靠在她身上,笑眯眯地瞧她。
她登時生氣了:“你只是叫我來,便嘲弄我一番麼?”
“是啊。”韋湘笑。
秦扶搖沒了脾氣。她一向沒什麼脾氣,從前和韋湘生氣也不過是把東西倒扣下來嚇唬人家,她性子軟,就被韋湘吃得死死的。
而且她也不是真的生氣——她也沒怎麼對韋湘生氣過。
“放我回去吧。”她好言好語地哀求道。
韋湘搖搖頭:“今晚不準回去。我們約法三章。”
“不約不約,你這人說話不算數。”
“哎,是誰不算數?我給你好好捋一捋?”韋湘坐起來,又要一件件地說一遍,秦扶搖便忙道:“我們改日再約法三章。”
“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吧。”韋湘換了個角度壓着她,隔着層厚厚的被子,壓得她無法脫身。
“你先說。”
“第一,我叫你的時候你得出現,你再避而不見我就燒了你家祠堂。”
這是韋湘真能幹出來的事情。秦扶搖大吃一驚:“使不得!”
“聽話。”韋湘揉揉她。
秦扶搖委曲求全地答應了,期望列祖列宗看見自己這番犧牲。
“第二,我問你什麼,你不準撒謊,不準隱瞞。”
“可以。”反正撒謊你也看不出來。秦扶搖點頭答應,心裡另有打算。可她雖然想得美,但她極少對韋湘撒謊,多半是遮掩不談,而且每次都被看出來。
“第三——”韋湘似乎想了想,垂下頭來,端詳着秦扶搖的臉,看了她半晌,覺得這女鬼比初見時順眼許多,探過手順了順秦扶搖掙扎時弄亂的頭髮,起身,將被子掀開,讓秦扶搖起身坐好不至於被她壓得窩窩囊囊。
秦扶搖老老實實地等她的第三條。
可千萬別說什麼要換命什麼的。
可是她知道韋湘是不肯欠人人情的,多半是要說的。
“我不會爲你死,但是——來,說說你怎麼就傻乎乎地替我死了呢?我又不會替你死,你說你死得是不是很不值。”韋湘似乎猜中她想說的,盤腿坐定,“我這人向來狼心狗肺,我活着誰也別想弄死我,你就放心地看我做個活人就是了,所以不要隱瞞,我們來說說以前的事情。”
“以前,沒有事情。”秦扶搖剛開口就撒了個謊。
韋湘瞪她。
她便瑟瑟縮縮地改了口:“倒是有。”
“說吧。”
“我不想對你說。”秦扶搖終歸是老實人,眉眼低垂,一看心事沉沉。
“跟我有關我不知道也太委屈我自己了。”
“我怕你想不開,非要還這種無中生有的恩情還是什麼別的,你胡思亂想,我又說不過你。”
“……啊?”
“你,我——”秦扶搖斟酌片刻,聖賢書上沒寫眼下的境況,她絞盡腦汁想如何說得婉轉迂迴一些,可她沒找到,看韋湘神采奕奕地等她說話,一時情急,輕聲卻急促道,“我本該死的,你——替我死了,我不肯,就,替了你。所以——”
“沒勁。”韋湘嗤之以鼻。
秦扶搖把剩下的“所以根本不是你欠了我”嚥了回去。
韋湘真是灑脫之人啊。
她不由得覺得自己多慮,臉上就掛出真情實意的笑容來。
既然韋湘現在這麼想得開,她便可以常常來陽間見韋湘了。如此一來也不必折磨自己總在陰間算賬打發時間了。
才露出笑,韋湘便極爲篤定地擺擺手:“你瞎說,我這種沒有良心的人怎麼肯替你死,不要胡說八道。”
如此詆譭自己……秦扶搖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牽了韋湘的手認真地說的,可韋湘一轉頭跳下炕往爐子裡添火,全然不在乎的樣子。
她這次可以溜回陰間了。
可她現在惴惴不安,全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只好跟在她身後,像個小尾巴似的盯着韋湘。
好像一隻小雞跟在老母雞身後似的。
她苦澀地想着,想着自己最初就不要出現就好了,就沒有後面的徘徊和掙扎了。
韋湘添了煤,轉過頭,用極爲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她:“喲,今天又換了男裝。”
“……”
“醜。娘娘腔。”韋湘平白無故地擠兌她。
“……”
“第三條就是,以後見我的時候穿你本來的衣服。”韋湘終於露出了笑,這笑讓秦扶搖輕鬆了許多。
“我原本以爲——你會覺得,嫁給女子,很,很奇怪。”
“你穿男人的衣服也是女子。”韋湘扯了扯她的衣角,“沒辦法,嫁你隨你,下次換上。”
秦扶搖紅了臉。
“我是個不太在意別人感受的人。”韋湘想說什麼,卻拿這句做了開頭,“我也不太在意自己怎麼想,我自己倒是,以前能和你廝混在一起,想必有我自己的道理……但那是以前的道理。我現在不認這理,心裡也坦然的很。”
火光映在韋湘臉上,她蓋了爐子,呼啦呼啦幾聲後,她突然一推秦扶搖:“我真的很生氣。”
被她推了一把的姑娘踉踉蹌蹌地站穩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真的,很生氣。”韋湘咬重了生氣二字重複了一遍,“我明明嫁給你之後告訴你,若我有了喜歡的人,你不能干涉我。”
秦扶搖想,韋湘什麼時候有喜歡的人了呢?
她默默地看了韋湘那麼久,也沒什麼人靠在韋湘身邊啊。
心裡又突然酸了起來。但是她自己答應了的,總不能以一隻鬼的身份強硬地要求人家守寡。
“氣死我了。”韋湘斜眼看她,“你總是干涉我。”
秦扶搖被她扣了個大黑鍋,卻不敢說話。
“我爲什麼,總得喜歡你?好像全世界的男人死絕了我非得喜歡個女子,還是你這樣的,一點都不剛猛的女子……”
秦扶搖聽她數落,卻想不出“剛猛的女子”該是什麼樣。
“秦扶搖,我真的很生氣!”韋湘撼着她的肩膀對她又嚷了一遍。
她被晃得發愣。
韋湘突然捧起她的臉來:“看我。”
她聽命,看韋湘。
其實不用說,她也一直在看着韋湘。光明正大地看,偷偷摸摸地看,被擠兌了委屈地看,被誇獎了噙着笑意看,得意地看,還有,如今被強迫着看。
“你還是別看我了。”韋湘把她的頭扭到一邊去,簡直要被擰下腦袋來似的。
耳際突然有了一陣風,輕柔的風。
“秦扶搖,我——”
韋湘伏在她耳邊,卻只說了半句話,幾乎就說不下去。
韋湘的髮絲拂得她心裡癢癢的,可是她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道韋湘要說什麼,不知作何反應。韋湘就在她懷裡站着,她被推着坐得歪歪斜斜,整個耳廓暴露在韋湘脣邊。
“我——”韋湘又想繼續剛纔沒說完的,可還是沒說出口來。
秦扶搖突然感到脖子涼涼的,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上面。她謹慎地扭過頭,不會撞到韋湘。
看見韋湘矜持地擦眼淚。
她便有些害怕,默默道:“你喜歡什麼人也沒關係的。我不干涉你。”
“你是傻子嗎?”韋湘又推她一把,她倒在炕上,愣愣地見韋湘解開衣裳,跨坐在她身上。
她嚇得魂飛魄散:“我是鬼!韋湘,我是鬼!”
韋湘噗哧一聲笑出來,笑得迸出淚花來。
她坐直了,看韋湘從自己身上下來,又哭又笑,她默默地拿了手帕替她揩淚。
“秦扶搖你真是傻子。”韋湘大聲地嘲笑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