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範王越在南朝使者的筵席上被捉拿的事情讓至正七年的最後一天的龍城充充盈着詭譎的氣氛。因爲改立新君,所以至正這個年號也就用到頭了。禮部尚書賀婁元光與太史令李嶸各自與僚屬商議了十二個年號備選。平宗卻無暇顧及,將這些事情全都交給平衍去操心。
捉拿二王的影響比想象中要大,不但琅琊王氏新近提拔上來的幾個官員紛紛上表請辭,就連與他們一同上位的范陽盧氏,趙郡李氏,河東柳氏等世家新貴們也都或委婉或直接地表達不安。平宗只得將這些人叫來一一細談安撫。與此同時,平宗與軍中一些將領商議後決定將行動時間提前,出兵的準備也開始緊鑼密鼓又低調不引人注意地展開。等到他終於將事情處理得略見頭緒,已經有三四天不曾回府了。
不料還沒進門,就看見阿陁在王府大門前等着,於是便也知道定然是有親信之人在書房等着,只得一面吩咐阿陁準備些熱布巾擦臉提神,一面匆匆向書房走去。
不出所料,等他的人是平衍。看見平宗進來,平衍拄着柺杖站起來,倒惹得他趕緊趨身過來扶住說:“你這禮數是從哪兒來的?”
平衍笑道:“這幾日最大的收穫就是柺杖用得越來越順手了,這是專門給你看看。”
平宗連忙拉着他坐下,說:“有這柺杖行動靈活自然是好,只是似乎更累了?”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平衍的臉,見他眼下有兩團青黑,心中憐惜,說:“雖說是我一手把你放在這個位置上然你勞心勞力,可話我總得說到。你不要因爲事兒多就不顧身體,說到底還是不能太不在意。尤其你的舊傷……”
“我的舊傷沒事兒,今年不是好好的嗎?”平衍並不願人提起這個話題,溫和地打斷平宗,笑道:“我知道阿兄這幾日定然忙得晨昏顛倒,聽他們說你今天一早就去了城西軍營,這一路奔波,怕是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剛纔等你的時候,讓人準備了炙羊肝和湯餅,你先吃着,我有幾件要事得跟你彙報一下。”
平宗無奈地笑了起來:“倒讓你來做我的主來?”
“王妃不方便出面,別人又不敢做你的主,我就只好勉爲其難了。”
聽他提起賀蘭王妃,平宗沉默了片刻,問:“金都草原那邊有什麼動靜?”
“一切如常,不見異動。”
平宗詫異地擡起頭與他對視一眼,對彼此心中的疑慮都十分清楚。“不見異動?”這種話他是不信的,“廢帝投奔他們,這麼大的事兒,他們怎麼可能沒有異動?”平宗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想了想問:“那邊的探子可信嗎?”
平衍嘆氣:“麻煩就在這兒。普通的探子只能在外圍打探,而賀蘭部幾個長老的部曲都知道你把賀蘭王妃囚禁起來,還要殺世子,將跟他們聯姻過去的賀布部的人都排擠到了北邊草原去,水潑不進。”
平宗想了想問:“爲什麼要去北邊草原?”
平衍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你的意思是……”
“如果不希望嫁過去的賀布女子得知他們的動向的話,自然會讓她們離得越遠越好。”
平衍也明白了,一拍手:“對啊!把他們打發到北邊去,那定然是南邊有問題。”
平宗也顧不上吃東西了,起身來到掛在牆上的羊皮地圖前細細查看:“扼守金都草原南邊的咽喉之地就是雪狼隘口。這裡是陰山餘脈,山勢平緩,對龍城卻是俯衝之勢,如果他們突然襲擊的話……”
“問題是賀蘭部就靠那一萬私兵大概是沒有這個膽子的。如果要招募兵馬,一時半會兒他們也湊不齊人。”
平宗點了點頭,“大致也就是這樣了,他們肯定有所動作了,但願咱們還有時間,好歹忙過登基大典……”他停下來,問平衍:“聽說你抓了那個晗辛?”
平衍抓起杯子喝酒,一時沒有說話。平宗也就明白了,想了想問:“她什麼也不說?”
“不是。”平衍搖頭苦笑:“她什麼都說了,卻跟沒說一樣。”
“哦?”說實話,平宗對這樣的結果倒是不意外,因此也並不急着追問,等平衍自己說出來。”
“也簡單,就是一切她都推給了她的主人。”平衍苦笑,“自從離開王府後,兩人用鸚鵡聯繫,她只是按照指令去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比如這次放走崔璨,就是因爲鸚鵡這麼告訴她的。”平衍說到這兒頓了頓,說:“這件事情不妨從頭梳理一下。龍霄在見過葉娘子後便讓晗辛去見王範,我們將王範捉住的同時,晗辛又去放走了崔璨?”他看着平宗尷尬的表情似笑非笑。
平宗惱羞成怒,將手中的酒杯放下,鐵青着臉哼了一聲:“有什麼好笑的?”
“笑你又被耍了唄。”平衍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他此刻倒是十分慶幸自己的對手要容易對付得多。晗辛雖然狡猾靈動,卻至少沒有這樣百折千回的心思。他怕平宗面子上掛不住,略咳嗽一聲板起臉來說正經事:“不過你那位葉娘子卻是從來不做無用之功的,她爲什麼要借你的手除去王範?又爲什麼要將崔璨送到金都草原去?”
平宗聽他這話詫異起來:“你不是將崔璨追回來了麼?審過嗎?”
“審了。”平衍依舊一臉苦笑,“崔璨比你我還糊塗。只說當時晗辛告訴他樑國公在賀蘭部,讓他去輔佐。”
平宗皺眉:“這倒是符合咱們的推測,賀蘭部擁立平宸是遲早的事兒,但除此之外,難道沒有說去了賀蘭部與什麼人聯繫麼?”他心中明白,平衍若是能問得出來的話也不會在這裡苦笑了。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平衍那苦笑中的意思,心頭更是惱怒,問道:“你剛纔不是說好幾件事要說麼?換個話題。”
平衍被他小小的任性逗得笑了,拿起放在手邊的一卷紙遞給他:“這是我從禮部和太史令擬定的新年號中選了六個,你定一個吧。”
平宗皺眉:“這種事情你拿主意就是了,既然全權委託給你,何必還來問我?”
平衍收起笑容肅穆道:“擬定年號是國之重禮,關乎國運國體,豈可由我一個人決定?”
平宗將紙卷扔在案上,自己擺了擺手:“你是攝政王,當然可以自己裁決。再說定年號這種事情須得像你這樣飽讀詩書熟悉經典的人來定,我一個武人定了只怕那些讀書人們也不服氣。你要是覺得自己定沒有底氣,不妨將你門下那些名門出身的門客都找來幫你參詳。”他一邊說着站起來向外走去:“這事兒你定了告訴我一聲,不必專門來找我請示。”
平衍無奈地低聲說:“我畢竟只是幫你一時,終究還得你自己去做。”
聽見這話,平宗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盯着平衍看了半天,語氣突兀地說:“什麼一時?我是要你的一世,你記住了,是一世。”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出去。彷彿是害怕再聽見平衍多說一句話一樣,腳下飛快地離開書房。
外面冰冷的空氣迎面撲來。平宗疾走了幾步,這才停下來,深深地吸氣,定了定神走向書房後面他爲葉初雪準備的房子。
不料進門卻發現沒有人。他幾天沒有回府,這裡竟和當日離開時一樣,絲毫不見有人住過的痕跡。平宗心頭先是一驚,隨即鎮靜下來,出門喊了兩聲,叫來在伙房裡燒柴的僕役問了才知道,葉初雪自從那日見過龍霄後一直就沒有回來過。“那她到哪兒去了?”平宗順口就問,轉頭見雜役一臉茫然的模樣,知道問也是白問,只得讓他下去。
平宗又回到屋裡,見當日葉初雪的用品一應俱在,只是人幾天沒有回來而已,心中已經大致有了眉目,倒也不着急,自己尋了幾片肉脯嚼起來。剛纔在書房中他只顧着與平衍討論,並沒有吃多少東西,此時趁着沒人一邊想一邊吃,倒也安靜。
出去打水的侍女蘇信回來看見平宗,唬得忙扔了水桶進來伺候。蘇信本就是平宗臨時買來伺候葉初雪的,並不如晉王府其他下人那樣懂規矩有見識,平日裡見過平宗一兩面,也都是有葉初雪在的時候,根本不用她說什麼話。此時見了平宗,又是侷促又是惶恐,捏着衣帶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連行禮也都荒腔走板,完全不對。
平宗冷眼打量她這模樣,想起這還是焉賚專門從賀布鐵衛家眷中找來懂事伶俐的幫着監視葉初雪,一時間氣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又不願意對一個什麼事兒都不懂的侍女發作,只得板着臉問道:“葉娘子人呢?”
蘇信也是全然沒有料到平宗會自己出現在這裡,一時慌了手腳,這會兒已經定了神,忙說:“葉娘子這幾日都在佛堂那邊。”
雖然平宗之前已經想到了,還是愣了愣,一時間只覺得這個女人實在刁鑽得讓人頭疼。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就往外走,驚得蘇信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既不敢說話,也不敢離開。平宗又好氣又好笑,只得吩咐:“你回去吧,不要跟着了。”
賀蘭王妃的佛堂如今倒成了葉初雪專用。這裡之前有兩個女尼做掃灑上香的粗使,上回平宗將葉初雪關進來,爲了儘量減少她與外人的接觸,連那兩個女尼也讓人送到伽藍寺去了。這裡也就越發蕭疏了。
平宗推開暗室的門,果然看見裡面四堆火焰熊熊燃燒,中間的鐵籠子裡席子上鋪着錦緞被褥,憑几矮案各種用具一應俱全。葉初雪就靠坐在鐵欄杆上,正在悠然自得地抱着一個酒葫蘆喝酒,看見他進來,便將酒葫蘆遞過去:“焉賚幫我找來的,青梅酒,你要不要來一點兒?”
平宗看見她這個樣子就生氣,問:“你在這兒幹什麼?”
也不知是因爲喝過酒還是因爲火盆的緣故,葉初雪的臉上少有地透着紅暈。她嘻嘻地笑,帶着微醺的醉意說:“這兒暖和啊。再說……”她一邊說着,站起來,手從鐵欄杆中間伸出來,撫上他的臉:“你看看你現在的臉色,黑得跟碳一樣,我就算不自己進來,你遲早還是得把我關進來,對不對?”她酒意上來,咯咯地笑起來:“崔璨已經到金都草原了吧?你發現得太晚了。”
平宗也笑起來,發現與她對峙的時候略佔上風實在是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尤其是她自以爲是的計劃被大亂而她還不知道的時候。他笑道:“你知道作繭自縛這個詞怎麼解嗎?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你把自己關在這裡以爲這樣就安全了?怎麼就沒想到敵人來不了的地方,消息也來不了呢?”
葉初雪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就連紅暈也逐漸散去,越發顯得她面白如雪,雙瞳漆黑如點墨,凝注着他,像是要用這樣無言的凝視催他說出下面的話來。
平宗享受着自己的話帶給她的打擊:“晗辛這回真的被抓了,在平衍那裡。崔璨也沒能出得了龍城,被賀布鐵衛截了回來。這一局你佔了先機,但贏得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