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跟着龍霄回南朝,即使平宗放行,永嘉接納,羅邂和琅琊王無法察覺,她也不可能再做永德。跟他回去,就是殺死永德。她所有想說的話,就只有這一句。
“不……”龍霄搖了搖頭,苦笑着後退了一步,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當初他拋棄前嫌幫助永德逃離鳳都的時候是何等的充滿了丈夫意氣;之後照顧離音,通過離音與她聯繫,甚至爲了她想辦法出使北朝,他做每一件事都能獲得一種施恩幫助她的快意和滿足。然而一直到此刻他才發現,永德真正需要的並不是救星,並不是他不計前嫌的幫助。她寧願選擇平宗這樣的敵人,也不需要自己這個盟友。
一剎那,百種滋味一起涌上胸口,酸澀苦辣,令他滿心沮喪懊惱,深覺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自作多情,在那兩人看來,自己的奮力抗爭卻像是個笑話。龍霄一生風流自許,即便在最不得意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這樣深重的挫敗感,令他自覺無地自容,無比懊惱。
硬着頭皮尷尬地笑了笑,龍霄點點頭:“既然如此,永德,希望你以後多珍重。”
葉初雪看着他盡最大努力維持着臉面昂首轉身離去,說沒有一點遺憾是不可能的。他是她與故國最後的一絲聯繫。他走出這間暗室,走出她的視野,便也斬斷了這絲聯繫。在他身影消失的一瞬間,她自覺從此便如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沒有可以牽掛住過往的事情可以牽念了。
她低頭深深地嘆息,擡頭見平宗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看着她,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須臾,突覺煩悶,打起精神笑道:“你見過像我這樣把救星給氣走的囚徒沒有?這下倒是幫了你的忙。”
平宗吩咐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不得要領的焉賚:“你去拿點兒吃的來。”
暗室中的氣氛已經令焉賚無比憋悶,連忙點頭答應着要出去,葉初雪卻又叫住他:“拿個酒觴來,白放了這麼多酒在這兒,卻不給人喝酒的工具,是想饞死人嗎?”
平宗簡直要被她逗笑了,衝焉賚點點頭,讓他照行。
一時間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室內只有火盆中柴碳發出嗶剝之聲,和火焰熊熊燃燒時暗蘊風雷之勢的氣流聲。葉初雪突覺疲憊,靠着欄杆坐了下去,背對着外面,絲毫不理睬平宗。
他也不惱。剛纔兩人沒有宣之於口的默契澆滅了他這一兩天來的怒火。達成默契的美妙感竟然超過了他們兩人在牀笫間的歡愛。平宗走到她的身邊,也背靠着欄杆坐下。
他們並肩而坐,卻面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
“其實我更喜歡葉初雪這個名字。”平宗低聲開口,軟化了的語氣像是在尋求和解。
“我們還是做敵人吧。”她的聲音和他的一樣輕,一樣軟,卻說着截然相反的話。
“敵人……”他想了想,竟然想不出反對的理由。自認識她以來,所有的刺激與興奮都來自她的針鋒相對,於是笑了起來:“能做我敵人的人不多,你算一個。”
“做你的敵人……”葉初雪喃喃地說出了她到北方後最出自真心的一句話,“做你的敵人最不累。”他們是天生的敵手,幾乎不需要磨合便能摸到對方的脈搏,既然便能站在同一個立場上並肩前進,那麼至少讓他們在同一個高度上背道而馳。
“我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平宗警告她。
“我不需要。”
“但我會依照丁零人的傳統尊重對手。”
她幾乎要笑起來,終究還是給他留了點情面:“謝謝。”
他們再沒有朝對方看一眼,沉默地聽着火焰撕扯空氣的聲音。過了很久,他站起身來向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焉賚送了食物進來,附在平宗耳邊說了幾句話。
平宗詫異地轉頭問葉初雪:“你給龍霄唱的歌,唱得是什麼?”
他果然派人監聽着龍霄與她的交談。葉初雪微微地笑了起來,說:“我唱的是一首漢樂府,羅敷有夫,使君有婦……”她說到這裡,索性又唱了起來,仍舊是北方人聽不懂的楚音,曲調憂傷而惆悵:“家山何處誒,不如早歸……江遙水遠兮,路途多舛……”
平宗皺起眉頭似乎想要判斷她的話是真是假,終究什麼都沒有說,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