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羅邂都沒有再來找過離音。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柳二孃跟羅邂說過什麼,或者別的原因,但無論如何,這都給了她喘息的機會。晚上不被折騰,柳二孃依舊每日來爲她擦洗上藥,因爲不再每夜都添新傷,舊傷也漸漸都好了,離音便不大好意思再在柳二孃面前露出身體。但在這裡,柳二孃是唯一能跟她說上一兩句話的人,離音擔心因爲傷好了柳二孃便不再來,每日總要費盡心思要跟柳二孃說上幾句話,也藉着這樣的機會略微瞭解一點兒外面的情形。
其實羅邂並沒有禁止離音四處走動。只是離音自覺處境太過不堪,沒有面目與任何旁人相遇。有一次柳二孃來上藥帶着一個粗使的小婢女,離音頓覺無地自容,總覺人家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嫌棄,就像自己是一塊被踩在腳下踐踏得看不出本來顏色,又溼又髒的抹布。還是柳二孃察覺到了她的不安,一邊將小丫頭婢女遣出去,一邊在她身邊坐下,細語安慰。“其實你完全不必擔心旁人的眼光想法,”柳二孃總是能一句話切入重點,並不像其他人喜歡迂迴轉折地隱晦。這讓離音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也是這樣直來直去,從來學不會婉轉地說話。
離音嘆了口氣,悶悶地說:“我能看出來她心裡怎麼想的,她覺得我是個髒女人。”
“那是因爲你覺得自己髒。”柳二孃再次直切重點,一句話戳的離音幾乎哭出聲來。見她咬着牀單忍得全身都在微微顫抖,柳二孃伸手將牀單從她牙間拯救出來,勸道:“如果你自己都嫌棄自己,怎麼能指望別人看得起你呢?”
“別人看不起我,我就是將自己看做是世間最好的女子又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別人怎麼看你,並不影響人家的心情,可你若先於別人先厭惡自己的話,這個世上還會有誰心疼你呢?”見離音擡起頭來,柳二孃深深地嘆了口氣,“能對我們好的,歸根結底也不過是我們自己而已。你卻連自己都要拋棄,如此真不如死了算了。”
“我也想死啊!”她喃喃地說,像是說出了最終的救贖一般,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感到一陣輕鬆。難怪古來人人都愛求死,原來一切的悲苦糾結,只要想到這個死字,想到一切就這樣終結掉,就立即會變得輕鬆許多。她笑了起來,卻被自己的眼淚嗆得咳嗽起來,擡頭看着柳二孃驚詫瞪着她的眼生,大聲地說:“不如死了算……”
一記耳光響亮地打在她的臉上。離音的話尾被打得斷掉。她驚怒地擡頭,柳二孃正在揉右手的掌心,垂目看着她的目光中一片冷漠。“你要是想死就該早說,枉我這些日來照顧你,你欠我的還沒還呢,這就想死?”
“欠你的?”離音被打得一邊臉都火辣辣的,*被牙齒磕爛,一股血腥味在口中瀰漫開來,卻全然顧不上疼痛,迷惑地問道:“我欠你什麼?”
“命!”柳二孃發起怒來的模樣冷得嚇人,彷彿入冬後第一場雪的清晨,一夜之間寒霜籠罩了全部的氣息,整個人都像冰雪一樣令人望之而徹骨。她捏着離音的下巴,把她的臉擡起來,強迫她與自己對視:“我這些日辛苦照顧你,不是爲了聽你說這些自暴自棄的沒用的話的。你最好給我打醒精神來,記住你能活到現在,不是因爲你自己的本事,也不是因爲羅邂大發慈悲,或者是龍霄對你的護佑,你是因爲我,我柳二孃對你的照拂關愛,你的命如果自己不想要,那就讓我給你做主。”
離音驚駭地望着她。這絕不是羅邂府中侍妾或者下人能說出來的話,甚至這都不是一個普通婦人能說出來的話,“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你只要記住我是你的恩人就足夠了。”柳二孃見她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便放開手站起來,垂目看着她,寒意褪卻語氣又溫和可親了起來:“你想吃點兒什麼?我去給你準備。”
離音卻對她的問題充耳不聞,仍舊追問:“你救我到底是爲了什麼?”
“爲了讓你能跟你的龍駙馬有情人成眷屬呀。”柳二孃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彷彿片刻之前她不是剛狠狠地打了離音一巴掌,而是正親熱地跟離音說着張家長李家短的私房話,“我這個人呀,最喜歡看人世間的畫好月圓,你只要好好聽我的話,照我說的做,我保證你以後會有個好歸宿。”
她的話溫煦如春風,卻令離音聽了一顆心沉入寒潭一般冰冷。她就算是再不通世務也聽得出來對方話外的意思。之前還以爲患難之中總算遇到一個能夠得以倚靠喘息真心相待的人,她早已將柳二孃當做了自己知心好友,卻沒想到一切都還是帶着目的來的。
“你利用我。”她冷冷地控訴着,心如刀割。即便是被永嘉騙入羅府,也沒有過這樣痛徹心扉的傷感。畢竟對於永嘉,她從沒有敞開心扉地將對方當做自己生命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這樣的人,在離音一生中,只有兩個,永德和柳二孃。想到這裡她自己都詫異起來,她與柳二孃相識不過短短几天,對她的來歷背景全然不瞭解,卻莫名其妙地傾注了一腔信任,於是如今發現這信任不過是一廂情願,似乎除了自己也沒有誰可以去埋怨了。
“你應該慶幸,你還有可以被人利用。”柳二孃微微蹙起眉來,耐心幾乎要被離音的天真用磬。這樣的單純和幼稚的確不像是永德身邊調教出來的人。她不明白究竟是永德徒有其名,還是離音辜負瞭如此良師,竟然在這種處境下還在對唯一可以幫她的人說這種話。“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別人憑什麼去幫她?你真以爲這世上有活菩薩幫你不求任何回報?”
離音並非愚鈍之人,只是一生都在人呵護之下,並未經歷過什麼人情冷暖,纔會在最初感到震驚和委屈。但其實那句質問一出口,她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可笑,捂着臉低頭一言不發。柳二孃的話句句在理,她明白對方說的是對的,只是道理雖然明白,情感上卻仍然傷痕累累。再開口時便心灰意冷,自覺無比委屈幽怨。“你到底想要什麼,爲何不直說?你若一開始便說明白,豈不是大家都方便。”
“哎喲,瞧你這話說的,倒像是我騙了你似的。你放心,我也沒打算你能爲我做什麼。咱們倆的目的其實是一樣的,你想與你的龍駙馬劫後重逢,我呢也就想看着龍駙馬安安全全地回到鳳都,所以你幫我也就是幫你自己,這不是對大家都有好處麼?你又何必如此計較初心呢。”
離音低頭苦笑不語。她計較初心,是因爲離初心近。在永德身邊也看見過無數的人,因爲走的太遠,早已記不得初心的模樣。但柳二孃說的對,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所謂初心,只好留在夢中回味罷了。她將柳二孃的話細細嚼了一遍,突然一陣心驚,擡頭問:“你說要他平安回來?這話是什麼意思?”
柳二孃終於點頭:“我還以爲你只顧着自哀自憐,顧不上問呢。看來還不算是不可救藥。”
離音變色:“怎麼?他真的有危險?”
“他能不能回得來,可就全看你了。”
離音再顧不上身體的疼痛,騰地一下坐起來:“你說什麼?”
柳二孃冷笑:“還不是你自己惹的禍。”
“我?”離音心頭猛跳,隱隱有一種不安,“我惹了什麼禍?”
“我問你,當初你是不是跟羅邂說過什麼話,讓他對龍霄起了殺心?”
“殺心?!”離音吃了一驚,只覺耳邊嗡得一響,腦中一陣混亂,“我,我說了什麼?”
“你仔細想想,我得到的消息,是羅邂正在於羽林軍中聯絡舊部,說是要在天津橋外埋伏截殺龍霄。”
離音眨了眨眼,似乎沒有聽懂:“你是說,羅邂要殺他?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