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統元年正月初三,北朝新帝登基的日子。
爲了這一天,北朝新舊兩位攝政王前後忙碌了整整一個多月。總算在龍城波詭雲譎暗流涌動的風潮中,順利地開始了堂皇鄭重的登基大典。
按照禮部擬定的規程,這日一早,本應先由新皇帝帶領百官前往圜丘祭天,再往太廟祭祖,然後在正殿太華殿行加冕禮,最後在太華門上接受百官和各國使節的朝賀。但新帝年僅兩歲,尚是個行動不能自控的幼兒,帶領百官祭祀的任務便應由暫攝國政的宗室也就是平衍代行。但平衍身有殘疾,不宜行祭祀大事,於是平宗就成了不二人選。
然而事情一波三折的程度讓禮部尚書賀婁元光幾乎崩潰。臨到了大典舉行前一夜,平宗突然病倒,不但祭祀大禮無法成行,連是否出席大典都在兩可之間。賀婁元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登門晉王府都被晉王平宗以病重不能見客拒之門外,他只得轉而求助平衍。
看着眼前不停轉圈嘆氣的禮部尚書,平衍也覺得十分抱歉。原任禮部尚書是崔晏,這回延慶殿之變崔晏落馬,賀婁元光補進爲尚書,一上任就要經手一連串的大事,不到三個月,就熬得頭髮鬍子花白,也着實是爲難了他。
這一夜與平宗徹夜謀劃,平衍也已經熬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但他知道自己不發話賀婁元光不肯走,只得爲他指點一條辦法出來:“不是還有汝陽王嗎?”
汝陽王平寧是新帝生父,也是太武皇帝*汗的直系子孫。只是當年城陽王作亂時他父親站錯了隊依附太后一夥人,平宗平亂後老汝陽王鬱鬱而終,他們這一支便偃旗息鼓不再有所作爲。若非這回他家恰巧有個年歲合適的嫡子,只怕人們早將他家忘在腦後了。
賀婁元光也愣了一下,想要反駁,張口可是了半天,卻說不出個正當的理由來。平衍笑道:“你不就是要找個宗室領袖麼?他是親王,我是郡王。他只領了散騎常侍的職,不涉朝政,又是皇帝生父,輩分又高,地位尊崇,與朝堂各派都沒有瓜葛,這麼個現成的人選,你就別可是了。”
賀婁元光呆了呆,仔細一想,平衍說的沒錯,雖然這樣的人出面總覺得古怪,卻合乎禮制,讓人挑不出錯來。他愣了半天,見平衍微笑着低頭喝茶,並不再多說一句話,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咬咬牙一跺腳:“就這麼辦!”
賀婁元光走後,平衍算了算時間,因爲自己身有殘疾不能參加祭天祭祖典禮,這樣便省出了三四個時辰可以略微休息一下。他將事情又仔細在腦中過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了,這才讓阿寂將貼身服侍的內侍找來爲他更衣,倒在牀上幾乎立即就睡了過去。
恍惚間,似乎有人靜靜走到牀邊,目光冰涼若水。平衍半夢半醒,似睡非睡,翻過身來靜靜看着她,只覺佳人如以往般入夢,卻又不似以往般那麼巧笑倩兮,微蹙的眉目間滿是不可言說的憂慮。
“晗辛……”他神志不清地輕輕喚着她的名字,手上軟軟地被覆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軟,哪裡如她所說變得粗糙。“你回來做什麼?”他輕聲地問,帶着些發牢騷的語氣:“龍城這種地方,你還回來做什麼?”
她不說話,在牀邊坐下,將手覆上他的眼睛,遮擋住所有的視線。
他微微嘆了口氣,脣邊掛上微笑,擡起手壓住她的,輕聲說:“好,我閉上眼睡覺,不亂動了。”
這一夢深而甜美,被阿寂叫醒時平衍仍不願醒轉,怔然在牀邊坐了一會兒,問:“我睡着的時候可有人來?”
阿寂搖頭:“都知道你要休息,沒人來打擾。”
“是嗎?”平衍心中有說不出的惆悵,原來一切果然都是夢。
他擡起夢中與她糾纏的右手細細打量。指尖上她的觸感仍然分明,卻原來她從來沒有出現過。他自己想着也都可笑起來。她被自己關在了那屋裡,外面守備森嚴,哪裡能出的來?即便出來了,只怕第一件事便是遠遠跑開,又怎麼會來到他的身邊,像以前一樣陪着他入睡。
平衍搖頭將滿懷綺念搖散,讓人將參加大典所要穿着的禮服送進來幫他穿上。門外步輦早就在等着,太常府送來的車駕也早就在門外候着。平衍知道汝陽王平寧其實不堪重用,只能當做是放在外面的花架子,到了正式的大典還得自己親自壓陣,咬着牙支撐着起身更衣坐上步輦。
臨出門前終究還是不放心,把身邊一個內侍叫到身邊來吩咐:“你去看看……晗辛現在好不好?”
內侍明白他的話,點了點頭飛跑到晗辛的屋外,透過窗戶往裡面張望,見她背對着外面躺在牀上,一握頭髮落在被子外面,顯然睡得正酣。他知道平衍不過是要知道這邊的情形,並不是要傳什麼話,也就沒有驚動晗辛,趕緊回來向平衍彙報。
“她正在睡覺,小人不敢驚動。”
平衍的心放了下來,點點頭道:“不驚動是好的。咱們走吧。”
阿寂一直守在平衍的門口看着一行人走得遠了,才長長舒了口氣,拍着胸口回到屋內,說:“可嚇死我了,萬一發現你不在裡面,不定又要惹多少亂子出來。”
說話間,只見晗辛從平衍牀頭更衣用的屏風裡轉出來,已經換上了平衍的一身圓領窄袖衫。平衍比她高許多,原本到膝蓋下面的長衫一直垂到了她的腳踝,腰間居然還繫着平衍的七環蹀躞帶,叮叮噹噹好不熱鬧。阿寂一見她這個樣子就忍不住笑起來:“姐姐你這是想做什麼?”
晗辛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無奈苦笑:“沒辦法,以前的那些男裝想來他都給扔掉了,只好借他的穿穿。”她將長過手的袖子挽起來,問阿寂:“讓你辦的事兒辦好了嗎?”
“姐姐你家那個蘇阿翁我找不到,聽說是被抓起來了,蘇媼倒是還在,只是門外看見有人在監視,所以也沒敢驚動。我給你另外準備了一輛車,你權且將就一下吧。”
晗辛一怔,嘆了口氣:“我是怕駕車的人不可信。”
阿寂一拍胸脯:“沒事兒,有我呢。我親自送你出去給你趕車。”
晗辛卻頗爲猶豫。阿寂是她放在平衍身邊的眼線,關於平衍的一切都需要他來通報,萬一出了紕漏,也許會得不償失。但此刻事態緊急,她也顧不得許多,想了想點頭道:“你送我去了就趕緊回來,若有人問只說是樂川王的吩咐。反正今日他不在,一時求證不了,千萬要自己保重。”
阿寂笑道:“我明白的,姐姐你放心。”
阿寂備下的卻是輛馬車,明目張膽懸掛着樂川王的旗幟。晗辛不敢讓他在外面過多招搖,命他將旗幟取下來,在龍城幾處關鍵的地方查看了一圈,果然發現西南宏昌門,正南永昌門,東南宏延門都戒備森嚴,不許尋常車輛人員出入。西邊諸門則暢行無阻。而東邊因爲離要舉行大典的太華門進,索性全部閉門不開,再由禁軍封鎖通衢大道以東諸坊街道,這樣一來,等於將太華殿一帶完全封鎖了起來。
晗辛看罷便讓阿寂將自己送到晉王府,這回許他將樂川王的旗幟掛了出來。阿寂陪樂川王來過許多次,與晉王府的門房都已經熟識,自己跳下去交涉,說是今日特殊,不能讓人看見樂川王來了晉王府,得將車直接駛進府中。
門房也都明白這些天是敏感時期,樂川王又是晉王最信任倚重的助手,如今晉王不在府中,自然樂川王的話是要聽的。當下便打開專供車馬同行的側門,讓阿寂趕着馬車進了大門。幾個人在旁邊看着,馬車經過時果然見裡面樂川王戴着日常所用的籠冠,隨着車子晃動,蹀躞帶上飾物清脆撞擊的聲音傳來,與以往並沒有區別。
這一日晉王府中十分冷清,都隨着晉王出了門。阿寂將車停在廳事後面讓晗辛下了車,自己並不敢久留,匆匆驅車離開。
晗辛將身上蹀躞帶解下來掛在屋旁一株梅花的虯枝上,自己熟門熟路地摸向賀蘭王妃的佛堂。才進了內室,便聽見裡面有人說話,她心中詫異,一時不敢泄露行臧,悄悄進去見暗室的門大開着,便躲在一旁細聽。
裡面人說話的聲音傳出來:“爲什麼要陷害王範?”
晗辛一驚,聽出這聲音的主人,只是實在想不到她居然會出現在這裡,又在論及這個不該她討論的話題,心中無比好奇,探頭向裡面張望。
密室中四個火盆仍在熊熊燃燒,熱浪滾滾,令人幾乎無法安坐。
葉初雪仍然坐在兩個酒缸中間的陰影處,捧着酒碗,優哉遊哉地喝着,似笑非笑看着立在她對面的女子。
晗辛看得分明,確實是那個現在應該被關在自己毗盧院中的晉王妃賀蘭頻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