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瞬息間就到了近前,隔着一兩丈的地方勒住馬跳了下來,現實迅速環顧了周圍一圈,然後目光落在葉初雪的臉上,咧嘴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在陽光下泛着光,越發襯得滿臉血污猙獰,目光卻異常明亮,似乎連天光都被比得黯淡了下去。
葉初雪只覺眼前一黯,天地山川便都不復存在,眼前只有他能照亮一切的笑容。她必須用盡全部的力量才能控制住雙腿釘在原地不向平宗奔去。但她已經沒有餘力再去控制自己的目光和表情,不由自主露出的欣慰笑容和追隨在他身上的柔和的目光,令平宗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看着她怔了怔,隨即又快步上前,夾裹着戰場特有的征塵和血腥,來到她的面前,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拉到身前用力抱了抱。
“你今天真漂亮。”他在她耳邊低聲說,見她詫異地擡頭望向自己,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
他身上還帶着拼殺時的熱血氣息,迎面鋪了過來,令她不由自主地振奮起來。葉初雪怔怔看着他的笑容,聽見自己問:“你受傷了沒有?身上的血是不是你的?”
“你就這麼盼着我受傷?”他心情似乎極好,放開她的腰,卻捉住她的手:“來,我有話跟你說。”
葉初雪被他拽得緊走了兩步,才終於魂魄歸位,察覺到身後的異樣,回頭纔看見就在平宗下馬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兩百人鐵衛立在那裡,人馬肅然,連一絲雜聲都沒有。
平宗帶着葉初雪走到氈帳的旁邊,卻並沒有進去的意思。低聲說:“秦王從龍城給我調了三支援軍來,一支是禁軍的三萬人,我打算讓他們駐留在雪狼隘口和龍城之間,兩邊接應。一支是忽律部的私兵……”
葉初雪輕輕啊了一聲,明白平宗跟她說起這話的意思了,問道:“還有一支呢?”
“是玉門的駐軍。”
“可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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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門駐軍屬外軍,由太宰府掌握,雖然不如禁軍那樣得心應手,而且步兵騎兵各佔一半,但至少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我打算調忽律軍去龍城協防,調玉門軍進入金都草原。”他說着,目光朝遠處望去:“玉門軍大概再過兩三個時辰就到,我是專門來迎接的。”
葉初雪聽出了其中的蹊蹺:“還要增兵金都草原?爲什麼?你不是都打贏了麼?”
平宗搖了搖頭:“之前我們估算金都草原大概會有三萬步兵,結果裡面卻全是騎兵。我們在敵人的屍體身上發現了鹿角幣,這是高車人的錢幣。”
“高車人除了資助賀蘭部馬匹,竟然還親自上陣?”葉初雪皺起眉頭來問:“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們的使者還在龍城,已經如此急不可耐,只怕不是趁機撈浮財這麼簡單。”平宗盯着葉初雪問:“賀蘭部的密謀,你到底知道多少?”
葉初雪心頭微微一驚,向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搖了搖頭:“我不能說。”
皺起眉頭:“葉初雪!”
“我們還是敵人,你忘了嗎?”她又後退了一步,像是害怕他會伸手觸到她一樣,“我還等着看你的下場呢,怎麼會幫你?”
他眯起眼:“告訴我賀蘭部的情況就是幫我?你說不能說而非不知道……也就是說你是知道賀蘭部的一些事情的。你是怎麼知道的?自然是因爲你是南朝公主的身份,也就是說賀蘭部的事情南朝是攙和進去了的,對不對?”他思路一旦打開,許多事情都豁然開朗:“那次你見過龍霄之後就情緒失控,除了龍霄出賣你的行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你卻不肯說。那是什麼?比起被信任的人背叛對你來說更不能接受的,是被人擺佈。你是受了誰的擺佈?琅琊王?龍霄?還是羅邂?”他皺起眉頭,對最後的這個名字頗爲不滿,“不會是羅邂,他沒有那麼深的城府。要論起城府來,只有琅琊王了。龍霄到龍城聯繫王範被你暴露給我,是因爲王範是琅琊王的人?如果王範都是琅琊王的人,那麼賀蘭部裡有琅琊王的勢力也就順理成章了,對不對?”
葉初雪驚駭地後退了一步,死死瞪着他。這些都是她從未泄露過哪怕一個字的機密,他卻能將一個一個細節串聯起來,推導出答案來,心機之縝密遠遠出乎她的意料。
愣了好一會兒,她才慘然一笑:“原來這麼久以來,你一直在什麼都清楚,倒是我自作聰明瞭。”
她所引以爲傲的機變謀略在他的細密推導下顯得如此蒼白淺薄,令她突然有了一種自己在龍城的種種作爲都是他眼中兒戲的錯覺。原來他是一直在縱容觀察她麼?她連連苦笑,生出前所未有的自厭感來,悻悻地說:“真是枉做了小人。”
她這不甘的神情卻令平宗心情大爲愉快。他今日在戰場上殺敵殺得酣暢淋漓,沒想到在她面前也享受到了出乎意料的勝利喜悅。他把她拉到身邊,親了親她的臉,自然不會告訴她利用結果往前推導前因要比在她那樣的處境中衝波逆折顛倒乾坤容易得多,只是笑道:“你看,還是踏踏實實做我的女人好,少操多少心,說不定好好養個兩年你的頭髮就會又變黑了。”
她慘淡地一笑,一時說不出話來,不着痕跡地從他手中抽出手藏在身後。沒有了賴以安身立命的謀算,對於她來說與平宗現在的這種關係實在是太過危險。她心頭暗自警醒,漸漸將因爲他平安歸來而染上頰邊的那抹緋紅生生逼退了下去。
平宗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仍舊沉浸在愉悅的心情中,偶一低頭才驚訝地發現:“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白?”
“我不一向是這樣麼?”她冷淡地笑了笑,笑意中不帶一絲暖意。
平宗皺眉看着她,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卻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疏離究竟因何而起,正想追問,突然感覺到什麼,擡起頭來向遠處極目遠眺,說:“來了!”
他放開葉初雪回到鐵衛隊前翻身上馬,大聲說:“是玉門軍來了!”
葉初雪順着他手指的地方眺望,卻什麼都看不見。平宗已經帶領二百鐵衛呼嘯着朝那個方向迎了過去。楚勒見她仍然一臉茫然,笑道:“娘子這會兒是看不見的。將軍縱橫疆場這麼多年而不敗,很大原因是因爲目力耳力都強於常人。”
饒是葉初雪滿腹心事,也忍不住問:“那麼你呢?你也像他那樣嗎?”
楚勒笑了:“自然不如將軍,卻肯定比娘子你看得遠些。”
葉初雪頓時覺得萬念俱灰,悻悻地搖了搖頭,知道自己的心緒如此煩亂,是因爲情緒受到了干擾。她心頭暗驚,對自己無法冷靜理智地思考而感到羞愧,索性將一切紛雜繁複的頭緒都拋諸腦後,自己鑽入氈帳內去,一個人獨處一會兒。
平宗帶着自己的鐵衛迎出一里地的光景,遠遠看見了玉門軍的旌旗便停了下來。兩萬人的騎兵隊伍行動起來聲勢浩大,風馳電掣,馬蹄同步起落,聲震寰宇,恍若驚雷。
這次領隊前來的是玉門軍騎兵副領嚴望。嚴望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卻果敢幹練,接到命令後立即動身。玉門軍的駐地在三支援軍中本來是最遠的,他卻是最早趕到的。平宗略一打量便看出玉門軍軍容整齊,行止劃一,竟絲毫不似是臨時受命匆忙動身長途跋涉而來。
平宗見到這樣的情形,不禁對嚴望更加青睞有加,笑道:“沒想到外軍之中還有嚴將軍這樣的青年才俊,真乃本朝大幸。”
嚴望自從見到平宗便翻身下馬跪拜在他馬旁,一直低頭彙報。此刻聽他如此說,連忙道:“多謝晉王謬讚,屬下和玉門軍兩萬將士唯晉王馬首是瞻,聽憑晉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