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別不過十數日,期間天地翻覆滄海桑田,此時再見往事卻彷彿已經是前生。晗辛仍舊一身男裝打扮,這次卻刻意帶了寬檐帽遮擋模樣,從崔璨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帽檐下略微扯起笑容的嘴脣。
她緩緩擡起頭,露出雙目詫異地掃了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啦?”
“是秦王告訴我的。”他絲毫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幾乎恨不得立即將所知說出來,“我被關在秦王府的私牢中,後來他也來了,我們聊過幾句。”
“是嗎……”她將手背到身後,以免在他面前泄露情緒,語氣到底還是輕鬆了許多:“如此說來他還活着。”
崔璨點頭:“現在龍城朝野一片混亂,暫時大概還顧不上他。你放心,我會竭盡所能保他平安。”
晗辛點了點頭:“如此,多謝了。”
崔璨這才察覺出蹊蹺來:“你知道我會從此經過?”
“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三天,知道你入宮去定然會經過這條路。”
“那麼今日現身,是有話要對我交代?”
晗辛欲言又止,想了想笑道:“只是看看你這丞相做的好不好。北朝立國將近百年,你可是開天闢地第一個,比我預料的還厲害。”
崔璨苦笑:“無非是方便行事的名號而已,如今朝中上下總共也沒有幾個做事情的人,分得太細了反倒政令不暢,只能暫且從權了。”
晗辛點了點頭,也知道這個地方沒有辦法詳細談,且他們倆人相交不深,並不敢問太多。這次現身的目的已經達到,於是便向一旁側身笑道:“看崔相走得甚急,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崔璨見她要走,連忙問道:“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去哪裡能找到你?”
晗辛搖了搖頭:“必要時我會來找崔相。”
崔璨一怔,見她朝蘇翁招了招手,跳上一輛牛車離去,有些不甘心地想要追上去,卻又驚覺重擔在身,皇帝派來的內官還跟在身後,只得不捨地又朝着晗辛離去的方向張望了一眼,轉身上馬,飛快地向皇宮而去。
此時天色尚早,大多數人還沒有出門,通衢大道上除了安營紮寨的,旁人不多。
崔璨一路飛馳進了皇宮,早有平宸打發來的人在宮門口伸頸眺望,見他來了大喜道:“崔相總算到了,陛下已經問過兩三回了。一面說着,向皇宮護衛出示了魚牌,領着崔璨飛快往裡走。
平宸剛滿十六歲,還沒有來得及納妃,皇宮中除了宮女倒是女眷不多,他又不肯去英華殿見外臣,倒是將個寢宮延慶殿做了接見外臣的地方,這事兒令高賢等人十分頭疼,卻一時半會兒也沒有什麼對策。
崔璨隨着內官一路進了延慶殿的大門,剛剛踩着漢白玉臺階來到廊下,不妨迎面從殿中出來個人,撞了個正着。
崔璨十分意外,對方卻氣定神閒地向他抱拳行禮:“崔相來得早啊。”
崔璨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點了點頭:“嚴將軍,你也早。”
嚴望對崔璨倒是一直禮敬有加,微微一笑,道:“陛下已經催問過好幾次了,崔相快進去吧。”言罷快步離去。
崔璨走了兩步,仍是覺得詫異。此時天色剛亮不久,聽嚴望話中的意思,倒像是他在延慶殿裡已經逗留了許久,他與皇帝談什麼需要那麼久?他心中不解,忍不住回過頭去張望,嚴望一邊走,一邊將蹀躞帶繫上腰間。
崔璨啊了一聲頓住腳步,一下子明白了,登時窘得滿臉通紅,站在原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高賢正在此時迎了出來,見到崔璨連忙施禮:“崔相可算來了,快隨我進來。”
崔璨趕緊點頭道:“好。”兩人走到門外,一起將鞋脫下,這才邁過門檻進了延慶殿。
當日延慶殿之變,平宗踩碎造反宦官眼珠的情形令平宸印象深刻,回來後便規定凡是進入延慶殿之人,無論是誰,一律要除鞋後才能進入。
平宸正在漱洗,見崔璨進來連忙扔了青鹽澡豆,命人送上漿酪,這才拉着崔璨坐下。崔璨一邊口中謝着恩,舉頭四望,不見平若,心中已經一片雪亮。卻偏偏要挑個不該提的話問:“晉王世子呢?”
“朕讓他回家去看看。”平宸親自給崔璨倒了一碗漿酪,送到他面前:“自打回了龍城,他也累得夠嗆,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好歹他母親還在,偌大王府裡兩百多號人,他不回去看看也不行。回來的時候我命人將晉王府守住,不然不定那羣高車人,玉門軍會去找什麼樣的麻煩。我看他也不安心,還是會去看看的好。”平宸絮絮叨叨地解釋了一篇,驚覺自己說的有些太多,連忙頓住,想了想說:“平若到現在還沒有個正式的爵位,我在想,要不然就讓他襲了晉王,崔相你覺得呢?”
崔璨一怔,十分躊躇:“陛下,晉王還在,貿然讓世子襲爵,這……不大好吧。”
“晉王?”平宸倒是不生氣,只是語聲中十分冷淡:“晉王在哪裡?他已經十幾天沒有音訊了,莫非崔相你知道?”
崔璨心頭一緊,趕緊說:“臣無能,派出去尋找晉王的人還沒有迴音。”
“朕也不是要責難你,畢竟這麼大的龍城百廢待興,再說北苑那麼大,要找一個人一時半會兒大概不會太容易。”他又向崔璨的方向湊近了一點兒:“今日專門打發走阿若請崔相來,就是想要跟你商量這件事的。”
“商量……什麼事兒?”崔璨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些輪廓,面上卻一臉疑惑,誠懇地看着平宸:“陛下如此說讓臣如何擔得起。陛下但有驅馳,臣照辦便是……”
“行了行了,”平宸打斷他:“這一套話你留着有外人的時候再說。崔相,子玌,我可是將你當做我的心腹相待,我希望你也對朕不要有所隱瞞。”
見他連稱呼都變了,崔璨趕緊低頭垂首:“微臣不敢。”
“來,你跟朕說說,如果找到晉王,你打算如何處置?”
“這個……”崔璨知道這個話題始終逃不過,早就有了腹稿,略微沉吟便道:“定然將晉王押解回龍城,讓有司審理定罪,依律處罰。”
平宸冷笑起來:“那麼你說說,他回被定個什麼罪?”
“晉王擅行廢立,弄權欺君,犯得是謀逆治罪,其罪當誅九族。”
“崔相,漫說阿若是晉王世子,便是朕也在他九族之內,你是想將朕也誅了嗎?”
崔璨大驚失色,轉身跪倒納頭就拜:“臣妄言,臣該死!”
平宸嘆了口氣:“所以啊,你明白朕爲什麼要將阿若遣開了吧?你找到晉王,能保證將他平安送到龍城嗎?我聽說他的賀布軍雖然被打散了,卻有不少散兵在外面遊蕩,萬一聽見他的消息又聚攏來尋釁,路途上劫個人還是很容易的。”
崔璨知道他說的有道理,默默點頭。
“即便送到了龍城,你說要有司審理,你知道有司中有多少是他的人嗎?你能保證他們都秉公審理麼?這龍城可是他晉王的老窩,只怕還等不到開審,人就給救走了。再說,現在龍城中的玉門軍,賀蘭軍,高車人哪個不想要他的性命?而賀布部的人勢力還在,禁軍也還是他的人,只是殺他或者救他都不過是一個人的生死,倒也還好說,萬一這些人彼此打起來,你想過龍城會變成什麼樣嗎?”
崔璨驚訝地看着平宸。這些其實他事先也都想到過,意外是因爲沒想到平宸這個印象中陰沉易怒衝動幼稚的少年皇帝居然能想到這麼深。而且這套說辭本是他想出來用以應對的,沒想到卻讓平宸拿來先說了。“那麼……陛下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