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選定與追兵接戰的地方在十里之外。略微將五百人編成五個百人隊佈置了戰法,便帶隊開拔。
平安還要回去安撫斯陂陀。送走平宗立即趕回商隊營地,果然還沒到近前就遠遠看見斯陂陀氣急敗壞地在營地邊上來回踱步。
平安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斯陂陀爲人算計極爲精明,半點虧不肯吃。他本就對平宗二人與商隊伴行頗有微詞,此時若知道還要抽調兵力去應付追兵,只怕什麼難聽話都說得出來。
果然斯陂陀一看見平安立即就迎上來,氣急敗壞地問:“蘇毗,聽人說你將護路的五百騎兵都抽調走了?那我們怎麼辦?萬一出事算誰的?”
平安按下不快,耐着性子說:“薩寶你放心,不管出什麼事,我總會保你的貨物安全。”
斯陂陀冷笑道:“只是貨物安全?我這商隊還有三百多號人呢,現在你把你的人全都撤走,萬一再有什麼人來,我這些人怎麼辦?還有駱駝怎麼辦?還有馬!”
平安氣得要笑了。“這冰天雪地的,哪裡會有人來?即便來了,你那三百多號人都是精壯男丁,各個身配武器,難道自己不能抵擋一會兒嗎?你放心,我的人收拾完追兵就會回來保護你們這邊。”
“那可不行。”斯陂陀寸步不讓地搖頭:“我付的錢是讓你那五百人去打仗送死的,有什麼道理我付了錢還讓我的人去送死?你說不會有人來,這不就有追兵了嗎?這年頭天下不太平,什麼事情都不能大意。再說,你口口聲聲說那些人是追兵,到底是追誰的?”
平安一怔,張了張口卻無法回答,只得轉換話題問:“薩寶在這裡等我,只是爲了問這些話嗎?”
“當然不是。”斯陂陀脫口就否認,不容平安喘口氣,立即逼問道:“且不問那些人衝着誰來的,你不說我也知道答案。我只問,來的人有多少?”
平安迴避不過,只得回答:“勒古去探查了,有兩千人。”
“兩千!”斯陂陀怪叫了起來。他口音本就生硬,一着急嘰裡咕嚕地用粟特語大聲嚷嚷起來,頓時驚動了旁人,圍上來十七八個商隊中的人問:“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
斯陂陀便用粟特語又長篇大論地說了一通。平安雖然不明其意,但從衆人憤怒驚恐的表情上也看出了端倪,連忙對斯陂陀說:“薩寶,你先穩穩,不確實的消息說出去只會擾亂人心。”
斯陂陀轉頭瞪着她:“不確實?你用五百人去打兩千人,我就不問來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了,但只要不是手腳全都斷掉的,你用五百人去打兩千人,一個打四個,你覺得你打得贏嗎?”
平安心中也深深憂慮,面上卻不能有所表現,深深吸了口氣:“我有信心。”
“我沒有!”斯陂陀急得轉身又用粟特語向自己的人吩咐。
平安眼看那些人聽了斯陂陀的話轉身飛跑進營地大聲嚷嚷了幾句,登時整個營地都沸騰起來,知道不妙,攔住轉身要走的斯陂陀問:“薩寶,你這是做什麼?”
斯陂陀心煩意亂:“我花了那麼多錢請你護路,沒想到會是現在這樣的局面。你那五百人是鐵定有去無回的。然後我們怎麼辦?這麼大的商隊你一個女人有什麼辦法?不如趁着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先走。能跑多遠跑多遠。蘇毗,我的錢你也不用還我了,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那些人是回不來了。”
平安皺眉:“薩寶,那五百人是我的族人手足,我都不擔心,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即便是他們打不過對方,我不要這條命了也要保你的貨物安全!”
斯陂陀連連擺手,繞着平安走:“我們粟特人從來不聽別人嘴上說的,我們都要看事實。事實就是再不走就晚了!”
平安心一個勁兒往下墜,跑過去攔住斯陂陀:“薩寶,你不能這樣,這讓我們怎麼辦?你要走可以,但要留下食物和馬匹。”
斯陂陀氣得吹鬍子瞪眼:“這是我的商隊,我的食物,我的馬,憑什麼給你留下?”
“萬一他們打完仗受傷回來,走不出這荒原怎麼辦?”
“這有什麼可萬一的,五百對兩千,鐵定有去無歸的。”斯陂陀心煩意亂地撥開平安的手,“蘇毗,你也趕緊收拾收拾跟我走吧。”他說着擡頭看見了什麼,眉頭一皺,指着平安身後說:“那個女人不能跟我們走,必須留下。”
平安愕然回頭,只見葉初雪緩緩朝這邊走來。
平安被斯陂陀攪得心煩意亂,看見葉初雪語氣也好不到哪兒去,皺眉問道:“你出來做什麼?”
葉初雪卻對平安的問話聽若不聞,徑直來到斯陂陀面前,靜靜打量他。
斯陂陀一怔,安靜了下來。
眼前這個女人面色蒼白,氣色十分不好,就連嘴脣也沒有什麼血色,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擁着錦裘站在雪地裡連呼吸都是冰涼的,彷彿隨時會化作一座雪雕一般。但她的雙目卻明亮耀眼,目光落在他面上,竟隱隱有中燒灼的感覺。
斯陂陀覺得在這樣的凝注下,自己竟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那女人開口說話,聲音也因爲身體而發虛,斯陂陀豎起耳朵,才聽清她說:“去年六月有一支波斯商隊從海路抵達泉州,商隊首領是大薩寶飛盧頗,不知道薩寶知不知道此人?”
斯陂陀怔住,萬萬沒想到會在此情此景下聽到這個名字,愣了好一會兒,纔回答:“飛盧頗是我兄長。我們已經五年沒有見面了。”
葉初雪微微一笑:“那就對了。”她雙手攏在袖中,回身朝平安深深看了一眼,看得她一凜,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
葉初雪低聲問平安:“你說對方有兩千人,是真的嗎?”
平安知道她擔憂平宗,只能儘量安撫道:“你放心,他們個個以一敵十。”
葉初雪沒再說什麼,轉向斯陂陀,輕輕笑了一下,令對方突然生出一種四野八荒冰雪融化的錯覺來,忘乎所以地也回以笑容:“這位娘子見過我兄長?”
葉初雪點了點頭:“薩寶,咱們私下說話吧。”
“好的,好的。”斯陂陀連連點頭,側身相讓:“我的帳篷就在這邊,請,請。”
葉初雪剛要邁步,卻被平安拉住。
平安不滿地低聲責問:“你要做什麼?”
葉初雪握覆住她的手,輕聲說:“我和你一樣牽掛着他們。”她眼中有一種不容質疑的光芒,竟令平安心頭微微震動,不由自主放開了手,眼睜睜看着葉初雪隨着斯陂陀進了帳篷。
斯陂陀的帳篷里布置極盡奢華。厚重的波斯長絨地毯,瑪瑙珊瑚琉璃鍾,玳瑁硨磲碧玉杯,帳內濃濃的龍涎香味幾乎令人窒息,重錦繁花的帳幔層層疊疊,即使帳篷外的寒風捲進來也保持着挺括。
斯陂陀面帶得色地向她介紹,這是南海鮫人珠,那是薩珊國的金香籠,還有大秦的瑪瑙杯,犍陀羅的大理石神獸像。他恨不得將最好的寶物全都拿出來展示給眼前這個始終如冰雪一樣冷冷打量的女人,想要從她臉上看出讚歎和嚮往來。
然而葉初雪始終只是站在帳篷中央靜靜聽着他的介紹,神色淡淡地恭維:“真是罕見,果真難得,神態可掬。”
斯陂陀漸漸失望,終究還是不甘心地問:“娘子覺得我這裡如何?”
“很好,比皇宮還富貴。”她平淡地誇獎,眼中卻沒有半分豔羨,彷彿她真的見過皇宮一樣。
斯陂陀被她的氣派所攝,一時竟拿捏不準該如何接下話去。好在葉初雪並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輕而易舉地掌控了話題:“你兄長飛盧頗去年六月運到泉州的是一船玻璃,你可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