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派去文山侯府接人的馬車到了宮門外便停下來。裡面早備好了步輦等候。離音從車上下來,看見一輛紋有朱雀圖案的車子也在門口,禁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接她入宮的是何翀的徒弟,名叫何亮,年紀不大,卻十分機靈。見她目光朝那邊看過去,趕緊低聲解釋:“這是去接永嘉公主的車,還沒出發呢。娘子若是在宮中待得時間久,說不定能看見她。”他並不知道離音與永嘉之間的糾葛,只是少年心性,以爲人人都如他一樣對鳳都唯一的長公主充滿了好奇心。
離音心頭顫了顫,只覺就想轉身回去。然而擡起頭看了看皇宮的鎏金寶頂,宮牆下漸漸染綠的柳條,心中一片茫然。回,又能回哪裡去?哪裡都不是她可以躲避風雨的港灣。事到如今,不咬緊牙關挺下去還能怎麼辦?
她只能將一切糾結強按下去,隨着何亮進了宮門,坐上步輦,往居延宮而去。
九九一過,春色就以不可阻擋之勢一日賽過一日地壯大了起來。不過兩三天的功夫,天地便清朗翠綠了起來。這是江南一年裡最好的時節,柳梢染綠,百花盛開,草長鶯飛,雜花生樹。
皇宮中更是一片鶯燕繁華的景象,宮女們換了春裝,脫下錦裘重襖,換上了輕薄的羅錦長裙,花間樹下,一羣羣的豆蔻少女綵衣華妝,追鬧玩耍,看見離音的步輦從身邊經過,都好奇地張望。
離音努力讓自己不要朝她們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這些人眼中是個什麼樣子,卻還記得不過五六年前,她也如她們一樣,每到春日便如同休憩了一冬的蝴蝶,終於振翅歡快翩飛。
她們都還那樣年輕,天真爛漫,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青春虛擲在了宮牆後面,不知道何方的少年郎在等待着她們的回眸一笑。離音酸楚地笑了笑,只是希望這大好春光在她們身上多駐留些時日,讓她們不要太早體味到人世之多艱。
太后見到離音卻是十分歡喜,早早預備下了她喜歡的點心,還有一盆新摘的楊梅,一盆釀好的青梅,笑道:“我記得你春天最喜歡吃這兩樣,專門讓人準備了給你。”
離音對她無比戒懼,恭敬道謝,禮數一點兒也不敢疏漏怠慢:“多謝殿下牽掛。”
“你看看你,我將你當做自己人,你卻跟我生疏起來。”太后笑了笑,倒是不以爲意。命人送上茶具來,問道:“我最近一直在勤習點茶,這門手藝向來你最精通,要不你來?”
離音苦笑着搖了搖頭:“都荒疏了好多年了。公主當年就不喜歡這個,說是洗洗涮涮,浪費時間。”她說完,突然察覺不妥,這話倒是將太后也包了進去,連忙趴在地上請罪:“奴婢失言,請殿下責罰。”
太后嘆了口氣:“公主那樣的脾性,自然不喜歡這些,這話當年我也聽過。你不過是轉述她的話,何罪之有,起來吧。”
離音這才忐忑不安地起身,低聲道:“殿下寬厚仁恕,願殿下千秋萬載,青春永駐。”
“你的嘴也這樣甜了?”太后樂得咯咯笑,擡起她的下巴仔細打量:“瘦了點兒,臉色卻比我上次見你要好,看來羅邂養得你不錯?怎麼樣,我沒說錯吧?你跟他對着幹一點兒好處也沒有,不如順着他的意思,至少能將精神身體養好些。人呢,這一輩子,不過幾十年的時間,既然好活也得活,歹活也得活,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離音斂袖讚道:“太后所言甚是。”
太后自然知道這不是她的真心話。然而她也不在乎,只要離音如此順服地拜服於她,她就滿意了。既然離音不願意點茶,她便命人燃起火爐,親自碾茶曬茶,燒水分茶。一套工序早就做熟,自然姿態嫺熟優雅,賞心悅目。
太后見離音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動作,便笑道:“琅琊王還在時,最喜歡看我點茶。他只要來,便例必要做一遍,幾個月下來哪兒有不爛熟的?”
聽見琅琊王三個字,離音心頭一緊。那一日所見情形不受控制地涌上來。四處飛濺的血跡,分不出骨肉筋血的殘骸,還有他臨死前最後掙扎時高高舉起卻被砍飛的手掌,一切彷如就發生在眼前一樣。
離音忍無可忍,捂着嘴乾嘔了幾聲,飛快地跑了出去。
太后煮茶的手頓了頓,命身邊的侍女出去查看。
過了好一會兒,侍女才陪着離音從外面進來。看上去是已經漱過口了,眼睛仍然水汪汪我見猶憐。太后嘆了口氣:“是我不好,不該提起他來。誰想到你這麼不經嚇呢?”
那一日離音也是這樣忍無可忍當着她的面將苦膽都吐了出來。太后不疑有他,只是搖頭:“你呀,還是見的世面太少。”她點了一碗茶遞給離音:“喝點兒吧,清清口。”
“謝殿下。”離音嘔吐過後喉嚨發乾,接過來抿了一口,卻不由自主地想到當初琅琊王也這樣喝過她煮的茶,便忍不住又是一陣噁心。但她不敢再惹太后懷疑,只得勉強壓住,閉眼將茶水一口飲盡。
太后見她這模樣笑了起來:“你看看你,哪裡能這樣喝茶呢?”說着又爲她倒上,狀似不經意地問:“羅邂這些日待你如何?”
離音知道她想要問什麼,卻只是搖頭,半晌才說:“他忙於公務,很少來找我。吃穿用度卻沒有虧待過。”
“那就好,這樣也就不枉我提點他一番。你記住我的話,我遲早讓他娶了你。”
離音搖頭:“我不嫁。”
太后的手停了下來,靜靜打量她一番,笑道:“還是這樣倔強。你還在等龍霄回來嗎?”
離音咬了咬嘴脣,終於忍不住問道:“他還回得來嗎?”
“這我怎麼會知道。”太后嗤笑了一聲,拿起篩子輕輕拍打,茶粉從下面簌簌地落了下來,“他是被北朝人抓住的,北朝如今亂成這個樣子,人家是要殺他還是要留他,哪裡猜得透。不過我想大概性命無憂吧。”
聽她這麼說,離音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問道:“真的?”
“也就是猜測。”太后這些日沒有人可以深談,也是十分憋悶,在離音面前並無隱瞞,說:“聽說北朝的皇帝當初就是因爲與漢臣走得太近才被他們的攝政王給廢黜了。如今他重新上位,自然不會得罪漢臣,大概也會與咱們結好,這樣的話無論如何都不會傷了使者。兩國相交尚且不斬來使,何況他們有心結交。”
“那就好,那就好。”離音鬆了口氣。“那樣他就能回來了。“
太后斜睨着她,冷笑了一聲:“那有什麼好的?回來他就會要你嗎?現在羅邂掌握着鳳都,你覺得羅邂會輕易放過他?要我說,他最好一直留在北方不要回來纔好。”
離音一怔,不禁問道:“你就不怕羅邂獨大麼?龍霄回來好歹能制衡一下他。”
太后這才終於正眼看了看離音,笑道:“你知道嗎,這麼久以來,你只有這句話說得對得起你在永德身邊那麼多年。”
離音面上一熱,又縮了回來:“我只是覺得,讓羅邂這樣的人稱霸鳳都,只怕不是鳳都的福氣。”
“那有什麼辦法。”太后嘆了口氣,先帝兄弟四人,兩個都死了,還有兩個聽說了鳳都的動靜只怕也已經啓程上路了。羅邂這人雖然做事狠辣出格,卻有一個好處,就是無所顧慮。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對付那兩位王爺,這種時候最好不要有人掣肘他,讓他專心對付外敵好了。”
離音怔了怔:“外敵?”她轉瞬明白了過來,兩位王爺如果進入鳳都,難免不是第二個第三個琅琊王,而對太后來說,一個琅琊王對她的壓制已經足夠,她不會接受第二三個這樣的事情。更何況另外那兩位她有沒有辦法去拉攏結盟還在兩說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