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最先回過神來,連忙招呼侍女爲永嘉置座:“去將那個繡墩取來讓長公主坐,這樣的身子也真難爲她來一趟了。”又關切地問永嘉:“有身子了怎麼也沒見說一聲,只說你病着,我還想到底是什麼病呢,原來害的是喜病。”
永嘉面色有些蒼白,胭脂像是浮在皮膚之外,顯得異常悽麗,目光中也彷彿帶着刀刃冰霜的戾氣,連帶着笑容便十分不可親了。“我以爲你在我府中的人會向你彙報呢。怎麼原來你真的不知道?”
太后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仍舊不改和煦的語氣:“公主這說的哪裡話。駙馬不在,你有個什麼頭疼腦熱的,我這做長輩的總不能不過問一下。陛下如今只剩下你這一個姐姐,還望公主多加保重呢。”見侍女送上點心飲品,便笑道:“你們不知道,永嘉公主最愛吃杏子羹。好在過年前做的如今還儲在地窖裡,快去取來讓公主嚐嚐。”
永嘉不動聲色地哼了一聲,目光轉到離音身上,淡淡一笑:“離音,好久不見。”
離音自她進來就一動不動地瞪着她的肚子,腦中紛亂無序,耳邊只覺一片嗡嗡之聲,半晌都回不過神來。此時感覺到她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臉上,聽見她叫自己的名字,腦中登時轟得一響,感覺全身的血似乎都涌上了臉,頭皮一炸,似乎髮根都一根根立了起來。
太后斜眼看着離音幽幽一笑:“真是沒有規矩,倒叫長公主向你問好。”
離音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連忙起身,雙手交握在身前,正欲行禮,然而一擡頭看見永嘉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神情,登時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自己之所以會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面前這女人就是元兇之一。她辜負了自己的信賴,毫不留情將自己推入火坑,伺候恩斷義絕,將她置於人間地獄不聞不問。如今卻又如此傲慢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離音瞪着永嘉,張了張口,仍舊無法違心地說出問候的話。
永嘉不耐煩地挺了挺腰,側身讓她的肚子放在一個更舒服的角度。這卻成了離音眼中的示威。
太后又在催:“連問候都不會了麼?人家不說你不懂規矩,倒會以爲是我在給你撐腰呢。”
永嘉嘆了口氣,笑道:“太后禮數也太多,離音又不是你宮裡的人,即便是要指使,也不是受了太后的指使,你說對不對,離音?”
離音猛地擡頭,直視着永嘉問:“這是他的孩子?!”
她這突兀而又無禮的態度令在場所有人都微微吃了一驚。
永嘉強抑住驚訝,冷笑了一聲:“我又不是永德,相好太多會弄不清楚孩子的親爹是誰。”一邊說着,臉轉向太后,仍是一副挑釁的模樣:“她們都說是個男孩,這可是武都侯的嫡長子!”
太后面色微變。她和永嘉都知道,小皇帝的生父其實是龍霄,只是這樣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宣之於口,然而永嘉此時用這樣的神情語氣來挑釁,也正是吃定了她無法有所反擊。
太后本來不願意與永嘉正面針鋒相對,只是永嘉此來氣勢洶洶,似是拿定了主意要藉着肚子裡這一胎將所有人都羞辱一頓,太后自然不能如她的心意。便笑道:“我看着也像是個男孩兒呢。真是可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生下來見不見得到親爹。”
永嘉面色一緊,冷笑:“我知道你們不希望讓他回來,但若能讓你們如願以償,那龍家也就不會在鳳都屹立三十年不倒了。”
她這話說得凌然果斷,然而聽在離音耳中卻覺無比彆扭。但是初見永嘉的震撼到此刻纔剛剛過去,離音不肯在這個時候冒出頭去讓永嘉針對自己,便皺着眉頭側身到一旁去不吭聲。
不料只是這樣一點動靜,卻讓永嘉又留意到她,便笑道:“哎喲,離音娘子架子可真大,到現在連聲好都不願意問呢。”
離音冷笑了一下,打定主意不肯向她低頭,扭過頭去。
太后忍不住撲哧笑了出聲。
永嘉變色,湊到離音面前,擡起她的下巴強迫她擡眼望着自己:“離音,咱們好歹主僕一場,如今攀上了高枝便連舊主人都要踐踏嗎?”
一股怒火在被她的手指碰觸到的同時蹭地一聲冒了上來,離音要強忍着才能不動手將她推開,冷冷道:“我的舊主人是永德公主,何時又變成了長公主您,我卻不明白。”
永嘉向着周圍搖頭:“你們瞧瞧,這就是北朝人說的狼心狗肺。她舊主人死了,我將她收留在身邊,讓她做我的掌鏡侍女,如今卻都不認了。離音啊,你在我那裡吃下去的飯莫非都是我用來餵了狗麼?”
“永德公主死後,是將我託付給了駙馬,我的新主人是龍駙馬,卻不是長公主您。”離音冷冷地說,見太后並沒有阻止自己,底氣漸漸壯了些,扭頭從永嘉的鉗制中掙脫出來。“我的身契還在我自己手裡,長公主怎麼就成了我的主人呢?”
永嘉一怔。將離音送走後,倒是聽說在羅邂府中吃了許多苦,倒是沒想到還是這樣一幅脾氣。但她這次來目的並不是離音,便也不打算與她糾纏下去,於是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喜了。可見你去文山侯府並不是我強迫於你,你自己若不願意誰又能強迫得了呢,你說是吧?”
她聲音刺耳,笑容晃眼,神情中充滿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幸災樂禍。離音只覺腦中一炸,登時一片空白,在自己意識到之前,突然上前一步,將永嘉狠狠地一推,令她摔倒在地上。
宮室裡登時一片驚呼之聲。
太后也料不到離音居然突然出手,驚嚇得站了起來,尖聲喝道:“快住手!離音你好大的膽子!”
一羣侍女匆匆圍上來將兩人隔開,把永嘉扶了起來。
太后趕緊過來查看,問:“公主沒事吧?快去請御醫來!”又轉身罵離音:“你瘋了,她腹中胎兒若是有個好歹,你拿命來賠嗎?”
離音一出手立即回神,然而想收手都已經來不及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狠勁兒,竟然對永嘉出了手,登時嚇得呆在原地反應不過來。
眼見着衆人將永嘉扶起來,吵吵嚷嚷安置在一旁,將她一個人晾在了一旁,離音一直埋壓在心底深處的一點黑暗漸漸失控地冒了上來。她發現自己竟然並不覺得愧疚,甚至當看到永嘉神色驚惶地哀叫時,心底還有一絲快意。比起她所受的種種來,這一跤又算得了什麼?
然而她不敢讓任何人發覺她的心思,只能努力維持面無表情,一直維持到了御醫趕來爲永嘉診治。
太后命人將永嘉送入內室,待到御醫進去診查時,纔來到離音的面前,狀似不經意地說:“要是我,會更用力一些。”
離音一驚,擡起眼,只見太后瞧着自己的目光閃亮,脣邊露出一絲微笑,那神情倒像是在與一個關係親密的好友說起心儀的男子一般。
離音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一扭頭卻在一面玻璃上看清了自己的倒影。她臉上的神情,竟與太后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御醫診查過之後出來向太后稟報:“幸好不曾傷了胎氣,胎兒並無大礙。只是……”
太后不耐煩,道:“有話直說,吞吞吐吐地卻又做什麼?”
御醫面現疑惑之色:“胎兒雖然無事。但長公主的脈象寸口脈,衛浮而大,榮反而弱,浮大則氣強,反弱則少血,孤陽獨呼,陰不能吸……”
太后皺眉打斷他:“你就別背脈經了,到底怎麼回事兒,說清楚!”
御醫搖頭道:“此事臣不敢斷言。”
太后問:“會要人命嗎?”
“若是施救及時,小心調養,倒是無虞。”
“那你就直說,無非是狀態古怪些,不影響你治病救人。”
御醫這才道:“臣不敢斷言,是因爲長公主金枝玉葉,錦衣玉食,可脈象上看,卻是氣血兩虛,脈象沉滯,是有娠後沒有好好調理的症狀。她身體太虛,若再這樣下去,怕是胎兒帶不住。”
太后聽了也十分意外:“這不可能,他們公主府上什麼都不缺,怎麼會這樣?”
御醫沉吟了片刻,道:“倒是聽同僚提起過,長公主臥病多日,一直茶飯不思,想來還是積鬱於心所致。”
太后皺着眉頭罵:“想來?你一個大夫,脈也診了,病也看了,你跟我說這些想來估計,連一句肯定的話對說不出來麼?”
御醫連忙跪下叩頭:“殿下恕罪。”
太后見是再問不出來什麼,便責令他去擬方子命人照方抓藥。過了片刻,內室裡有人出來說永嘉公主要見離音。她一愣,朝離音望去,見離音也是一臉茫然,便揮揮手道:“讓她好生養着。已經給定了個氣血不足帶不動胎了,還要鬧什麼?”
離音鬆了口氣。她也不願意再見永嘉,不願意讓她將自己最醜惡的一面逗引出來,也不願意看着她懷着龍霄的骨血對自己耀武揚威。離音覺得永嘉在她面前有多高貴,自己在她腳前就有多卑賤。這種身帶污濁的自卑感卻有是她一手造成的,離音沒有辦法不恨她,卻還想不好要如何處置這份仇恨。
她只能向太后祈求:“殿下,可不可以讓我離開,我……”她不想說要回文山侯府,但除了那裡,自己的確無處可去。每每想到這樣的處境,便心中抽痛。
太后仔細打量她的神情,竟然將她心中糾結摸得一清二楚,嘆了口氣,道:“你若是不怕冷清,我倒是可以讓人將紫薇宮的側室打掃出來,你暫且去休息。”
離音怔了怔,心中一熱,急切地想要點頭贊同。然而擡眼與太后的目光相交的瞬間,又不禁一凜。只要留在皇宮裡,就還在她的控制之下,自己的一舉一動就都會被太后所偵知。而她此時最不願意讓太后知道的,就是自己懷孕的事情,這也是她臨來之前,羅邂額外叮嚀過的事情:
“那賤人最怕就是有人會威脅到她的地位,若是知道你有身孕,她怕我回篡位,就一定會對你下手,所以你絕對不可以讓她知道你已經有身孕了。”
太后見她猶豫,追問道:“怎麼,你不願意?”
離音一驚,連忙道:“傷心之地,陰氣怕是太重了。再說……”她換上委屈的神色:“羅邂不會讓我在外面留宿的。”
太后想想也是,並沒有懷疑,點了點頭道:“如此你先回去,以後有機會,我再接你來玩。”
離音如釋重負,屈膝斂袖行禮,正打算轉身出去,突然永嘉從內室衝了出來,衝着她喊:“離音!你就如此狠心麼?這孩子可是他的骨血啊!”
離音回身,見永嘉釵裙散亂,面上臉色慘白,不顧宮女們的阻止,向她走過來:“這孩子要是有個好歹,你以後還好意思活着去見他嗎?”
離音心頭劇痛,搖了搖頭,轉身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