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允收到楚勒遣人送來的書信，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這才順手放在一旁。又拿起龍城發來的公文皺眉看了一遍。他胸中煩悶，起身在屋裡來回踱步，思量了一會兒，叫來從人去請龍霄過來。
天氣已經頗爲暖和，龍霄也換了夾衣，愈發顯得玉樹臨風，器宇不凡。他羈困昭明四個多月，已經與堯允混得爛熟。一進門便笑道：“今天又打了什麼野味請我幫你品鑑啊？若是水裡的我不要，你這兒的廚子手藝太差，魚膾腥味太重，我跟他說過好多次，得用薑絲去腥，他怎麼就是做不到呢？”
堯允轉過身來面對他，面生神色肅穆：“你先坐，我有正事與你商議。”
龍霄一怔，心裡飛快盤算着：“正事？什麼正事？”
堯允看着面前桌案上的兩份信函，想了想，問道：“我有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龍霄不假思索：“好消息。”
堯允倒是一愣，“換了人家都是要先聽壞消息。”
龍霄：“那是人家，我不一樣。我特別不喜歡聽壞消息，我只聽好消息。”
堯允：“你不聽，壞消息也還是在那裡。”
龍霄毫不客氣地捻起他案上的櫻桃吃，笑道：“先說好消息吧。”
堯允卻還是要兜圈子：“我先問你，現在羅邂掌控南朝，還兼併了你的羽林軍，在鳳都一手遮天，你若回去會有絕大的危險，你還敢不敢回去？”
“敢啊，當然敢！”龍霄一下子坐了起來：“怎麼，你終於打算讓我回去了？”
堯允將那封書信遞給他看：“好消息是晉王終於露面了。”
龍霄搶過信箋飛快地瀏覽了一遍，心中只有寥寥三五句話，只說晉王指示命堯允尋機送龍霄返回鳳都。他愕然擡起頭：“就這些？沒了？怎麼沒有葉娘子的消息？”
堯允皺眉：“葉娘子是誰？”
“晉王的侍妾啊。”
堯允幾乎要被他氣得笑了：“我跟你在討論這麼重大的事情，你倒只關心一個侍妾，還是晉王的侍妾？”
龍霄：“我那事不用討論，既然你肯放我走，我走就是了。有什麼可說的？”
“你就不怕羅邂？”
“我怕他？”龍霄哼了一聲，斜着眼睛打量堯允：“堯允將軍，我欽佩你是個爺們兒，對你一向禮敬有加，可你也不能這樣折辱我啊。我會怕羅邂？他將鳳都搞成水潑不入的樣子，不就是怕我回去麼。誰怕誰啊，真是！”
堯允看着他，覺得十分爲難，拿起龍城來的公函向他晃了晃：“這是龍城發來催你北上的第七封公函了，我若不送你去龍城，就勢必要讓你回鳳都，昭明是沒辦法再留你了。”
“我明白。”龍霄嚴肅了起來，點了點頭：“將軍爲我擔了這許多的責任，龍某無限感激。”
堯允起身踱步，走到牆上掛着的一幅巨大的長江佈防圖上查看，“太宰府派來的督軍本應四十天前就到。路上遇到了流寇一直耽誤到如今，官府已經出兵去剿寇，我估計最多十天，督軍就會到了。你若決定回鳳都，就要趕在督軍到之前動身。”
龍霄拍拍胸口：“我隨時能走。”
“不能急。”堯允擺了擺手：“如果羅邂真的防你到這個地步，只怕你連落霞關都過不去。我得到的消息是最近這半個月來，落霞關駐軍頻繁調動，我怕與羅邂有關。”
龍霄一怔，蹙起眉來：“那怎麼辦？”
“其實要回鳳都，落霞關並非唯一的途徑。我可以派人送你從下游臨川渡江，直接在燕回渡上岸。不過我的人只能護送你到那裡，無法上岸。”
“燕回渡……”龍霄聽見這個名字略微走了下神，笑道：“是了，當初她來北方也是從燕回渡走的。那裡很好，我只要能上岸就有辦法回鳳都。”
“爲了保密起見，你的使團裡的人還得留在昭明。”
“無妨，反正吃的是你的，他們又不虧。不過，青奴能不能還給我？”
堯允笑起來：“你們南方人是不是都這麼做生意？總要討點價錢回去。”
龍霄嘻嘻一笑，並不答話，算是默認了。
堯允於是下了決心：“那就這麼定了。你再給我三五日時間，你也回去做好準備。待到時機成熟，隨時出發。”
龍霄倒是有些意外：“三五日？你要幹嘛？這種事情當然要說走就走啊。不然夜長夢多，節外生枝怎麼辦？”
堯允被他逗得笑了起來：“如今的鳳都與你當初離開時已經大爲不同，你以爲你到了鳳都城外，就能夠長驅直入麼？我得先替你打點好前站準備，不然只怕你連鳳都城的影子都沒見到，就已經落到羅邂的手裡了。”
龍霄知道他說得有道理，想起另外一件事來，不禁有些憂慮：“堯允將軍，你放走了我，如何向龍城交代？”
堯允搖了搖頭，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所以要趁着督軍未到，先送你走。”
龍霄最擅長聽絃外之音，笑道：“你算得上是晉王最後的底子了，不爲你自己，爲了晉王也得保重不要出差錯啊。”
他這話裡有個陷阱，堯允聽得明白，笑道：“誰跟你說我晉王的人了？我都說了好多遍，晉王的勢力是賀布軍，已經在金都草原被打散了。我這昭明騎兵歸太宰府統領，是朝廷的軍隊，不是他晉王的私兵。”
龍霄便笑了笑，知道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再深的話也不好多說，便告辭回去做準備。
堯允留在房中寫了封信，簡要說明情況，喚來門外的親兵於三立即飛鴿傳書將這封信送到鳳都。
於三接了書信便前往鴿房將將軍的囑咐交代下去，親眼看着鴿子飛走這才離開。他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後不過一刻的功夫，之前被放飛的鴿子又飛了回來。
鴿房中的雜役毫不詫異，將鴿子腿上的信拿下來迅速瀏覽了一般，重新抓出一隻來，仍舊將信裝進去放飛。雜役迅速回到自己的屋中，用一種調製過的米漿在一塊白絹上將看到的內容默寫出來，待白絹乾透，自己都隱匿不見了，才從鴿房角落裡找出一隻灰色的信鴿，把他偷到的信息送了出去。
灰色的鴿子只比之前堯允的信晚了一個時辰便被送到了鳳都。鴿子一落地，白絹就被飛馬送到了羅邂的手中。羅邂看了一遍，淡淡一笑，親手將白絹扔進熏籠中燒掉，這纔出門去找離音。
自打離音有了孕，羅邂待她便溫柔許多。平日多是白天去看望她一兩次，各類補品絡繹不絕地送過去，有時也會宿在離音屋裡，只是畢竟怕傷了胎不敢太過折騰，只是聊表個意思而已。
如此一來，離音的日子便好過了很多。少了身體上的折磨，又知道他不會再日夜不休地求索，加上柳二孃的悉心照料，這些日來竟然也養胖了些許，氣色精神也都恢復了許多，即便羅邂見了，也點頭笑道：“漂亮多了。你也不要總是愁眉苦臉的，女孩子還是要豐潤些開朗些好。”
“誰說我愁眉苦臉了。”離音爲他斟了茶送到他面前，後退兩步，仍舊在自己慣常坐的席子上坐下，抱着一盆楊梅慢悠悠地吃着。“說起來，倒是前些日子看見永嘉公主，發現她面色差得很。也是身懷六甲的身子了，不知爲何氣血那麼差。”
羅邂聞言皺起了眉：“你在哪裡見到她的？不是說讓你不要再去太后那兒嗎？”
“是沒有去啊。”離音如今對他說話也不再是戰戰兢兢的樣子，有時還能略微頂兩句嘴，雖然比不得她從前牙尖嘴利的氣派，仍舊令羅邂十分受用。
“那你在哪裡見到的？”
“前兩日不是清明節麼，還是你讓二孃陪我出去踏青散心。我們去了香識寺。”
羅邂一拍額頭：“是了，是有這事。那幾日太忙，竟然忘了問，玩得開心嗎？”
“嗯，”她淺淺地抿了一下嘴，算是個笑容，繼續說：“只是那日到了半途卻下起雨來，我與二孃便進寺避雨，恰巧遇見了永嘉公主的車駕。”
羅邂緊張起來：“她沒有爲難你吧？”
因爲之前在太后宮中那次天翻地覆地鬧過之後，羅邂便不再讓離音見太后，對永嘉也十分戒備，聽說兩人照面便關切地追問。
離音搖頭：“她沒看見我。”
永嘉公主出行歷來是要將長公主的儀仗做足，即便是上香避雨，也依然前呼後擁，她自己車駕離着寺門還有三裡地，便已經派遣了四五撥人馬近寺中清場查看地形。離音因爲有羅邂打過招呼，寺中方丈不敢得罪，爲她準備了一間淨室休息，倒是不必被清出寺去。待到永嘉公主挺着肚子扶着阿繯的手從外面進來時，卻要從她窗前經過。
永嘉的面色比上次在太后宮裡見時還要差，倒是令離音在吃驚之餘生出一絲報復的快感來。只是這樣的情緒她對誰也不敢表露，一邊對自己的陰暗心理驚詫，一邊又多瞧了永嘉慘白憔悴的面孔兩眼。
“她是去香識寺爲龍霄祈願上香的。”離音將當日的幽微情緒壓下去，淡淡地說。
羅邂目光閃動：“哦？你沒也隨上一炷香？”
離音撩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屑回答，往嘴裡放入一顆楊梅，微微一咬，酸甜的汁液在口中濺開，刺激得她微微闔目，發出輕微讚歎的嘆息，一隻手撫上了腹部。她的肚子只微微隆起了一點，在寬大的衣服掩蓋下並不明顯，她的動作卻像是個即將臨盆的婦人一樣，舉動間全是對新生命的期待。
這暗示意味十足的動作令羅邂對自己剛纔無聊又充滿醋意的試探幾乎無地自容。他訕訕地陪着離音又說了幾句話，外面有親隨稟報說有外臣來見，這才起身要離開。臨走前安撫離音道：“你好好養好身體，給我生個兒子。你看，我如今已經位極人臣，一旦你能生下兒子，我便立你爲正妻，不比給龍霄做側室伺候永嘉那種人好一萬倍？”
離音並不說話，微笑地目送他出去。
就在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她的笑容如春至後的冰雪一般，轉眼就消失得乾乾淨淨。她坐在原處，瞪着面前羅邂喝過的茶杯，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想到他的嘴脣沾過杯沿便一陣噁心。離音忍無可忍揮手將杯子掃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摔得粉碎。
柳二孃聽見聲音推門進來，一看便明白了：“哎呀，又打了。”
離音瞪着桌面上殘留的一灘水跡，皺眉道：“柳姐姐，快拿水來，把這裡擦一遍。那席子也擦趕緊，一點兒痕跡不要留。”
自她懷孕後便漸漸養成了這樣的癖好，羅邂每次來只要沾過碰過的東西，都必須要擦洗無數遍，直到亮得看不出用過的痕跡，離音才能安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