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時羅邂身後鼓樂齊鳴,所有知情不知情的人都精神振奮起來。太后一直深坐在鑾駕之中,此時也不禁掀起窗簾向外張望。
文山侯府的馬車中,離音擡起頭,一把捉住柳二孃的手腕,促聲道:“他回來了!”一邊說着,便要起身,卻被柳二孃一把按住。離音恚怨地盯住她:“你是要忠於職守了麼?”
柳二孃搖了搖頭,自己探出身去張望了一下,見車前車後的金吾衛都被前面的動靜吸引住了注意力,這才掀開車簾將離音接下來:“就一眼,就一眼!”
離音目中含淚點了點頭。
然而馬車離得太遠,前面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將她的視野全部遮住。“我看不見!”離音急得要哭起來:“柳姐姐,我連一眼都看不見。”
情急之下,她索性攀着車轅爬到前面車伕的位置。看守她的金吾衛這才發現,涌過來喝道:“做什麼?快下來!快下來!”一邊說着一邊就有人伸手要去拽她,柳二孃護在離音身前斥道:“你們做什麼?離音娘子已有身孕,若是有個好歹你們拿命來賠麼?”
衆人一怔,領頭的只得好聲好氣地跟離音說:“娘子別爲難我們了,快下來吧。”
離音站在車伕座上,踮高腳尖也仍然只能遠遠看到官道上越行越近的兩個黑點,她幾乎要哭出來,還要向更高處爬,連柳二孃都擔心起來:“娘子小心,千萬別摔了。”
領頭的金吾衛校尉急了,大喊:“快上去拉住她,千萬別出事!”
離音手攀住馬車的頂檐轉頭向柳二孃說:“我只有這一個機會了,柳姐姐,求你成全。”
柳二孃怔了怔,無聲嘆息,從懷中拿出一包錢來塞進金吾校尉的手中:“這樣的熱鬧多少年也不見一回,離音娘子年紀還小,少年心性,將軍就通融一下,還請諸位護持娘子安全。”
離音見狀,也將自己的耳鐺步搖金手鐲都摘下來遞給離自己最近的金吾衛:“你們拿去買酒喝,煩請通融通融。”
那校尉掂算了一下形勢,知道離音是文山侯的寵妾,只要保證安全覺得便是讓她看一眼熱鬧也不傷大雅,還能落個大大的人情,於是指了兩個身手敏捷的手下:“你們兩個護着娘子,千萬不可跌絆。”又親自去將馬車上的馬解下來牽到一旁,對柳二孃笑道:“這樣就不怕畜生突然亂動驚了娘子。”
離音在兩個金吾衛的攙扶下爬上車頂,終於可以看見龍霄和青奴從遠處走來,離那片殺機重重的蘆葦叢越來越近。
羅邂側頭打量永嘉,見她從始至終目光冷淡面帶譏誚笑意地坐在原處,絲毫沒有與丈夫重逢的激動驚喜,不禁心頭疑雲大起,問道:“公主似乎並不是特別高興?”
鼓樂聲喧囂盈天,永嘉對他的問話毫無察覺。羅邂只得走近她,大聲又問了一遍。
永嘉這才轉過頭來看着他冷笑:“我爲什麼要高興?你叫我來不就是爲了讓我看你如何半道截殺他於衆人之前麼?我來看了,莫非還要笑給你看?”
羅邂一驚:“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你要殺龍霄?”永嘉臉上的寒意讓人有種寒冬重臨的錯覺,“我若是你也會在這個時候殺了他,不然讓他進了鳳都跟你作對不成?你但連琅琊王都敢殺,還有什麼你幹不出來的?若不是這麼大張旗鼓,旁人或許還猜不到你的心思,但如今但凡有人知道你的野心的,都明白你這大張旗鼓中的玄機。”
羅邂盯着她問:“你是這樣猜的?”
永嘉淡淡笑了笑,憔悴蠟黃的面上笑意冰涼:“錯了嗎?”
羅邂一下子站了起來,舉頭眺望。
龍霄已經行至天津橋上,過了橋就是蘆葦叢,他卻突然拉着青奴停了下來。
羅邂自言自語:“糟了!”這場戲做過了頭,以龍霄的機警無論如何都不會貿然再向前走一步。
但龍霄一時也沒有後退,他知道回鳳都危機重重,可如果就此止步,他不顧一切渡江回來還有什麼意義?青奴不解地問:“侯爺,怎麼不走了?你看,他們都在等咱們呢。”
龍霄盯着橋那邊招展的旌旗和綵棚下的達官顯貴們,心中疑慮忡忡:“他們怎麼知道咱們今日到鳳都?”
青奴不假思索地說:“定然是有人知道了咱們的行程唄。”
羅邂的心懸了起來,他不能在這個地方功虧一簣,當中截殺龍霄是打擊龍家勢力最重要的一步,龍家不除,他就沒有辦法完全掌握鳳都。只有利用斬殺龍霄的機會將忠於龍家的人都逼得出來顯形,他才能斬草除根。當年羅家滿門被殺,就是因爲在羽林軍裡的老底子還在,纔有了他東山再起的機會,他決不能給龍家這樣的機會。
永嘉慢條斯理地吃了一顆櫻桃才笑道:“他不過橋可怎麼是好?”
羅邂陰沉地瞪了她一眼,吩咐身後金吾衛:“護送公主離開,別讓她胡亂說話。”
永嘉站起來掙脫要拉她手臂的金吾衛:“我幫你吧。”
羅邂一驚:“什麼?”他揮退金吾衛,“你要幫我?怎麼幫?”
永嘉撫着自己的肚子:“好歹這肚子裡是他的孩子,我幫你叫他過橋。”
羅邂心中驚疑不定,拽住她的胳膊:“你不要玩花招!”
“他若是知道離音的事情會恨死我的,我也不想他回來。”
羅邂仍舊不信:“真的?”
永嘉笑了笑,解下肩上的帛披向前走了幾步來到綵棚外,用力揮舞起來。羅邂驚訝地看着永嘉,只覺這女人心思深沉若海,無法捉摸,竟與太后是一路人。他心頭微寒,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青奴眼力好,遠遠看見永嘉,興奮地給龍霄看:“侯爺快看,是夫人,是夫人!”
距離雖然遙遠,但龍霄也足以看得清她的臃腫而笨重的身形,龍霄笑了起來:“青奴,夫人就快要生產了,我要有兒子了!”他興奮起來,不再遲疑,快步跑過了橋頭。
永嘉揮舞帛披的手慢慢垂了下來,她見羅邂雙目緊盯着龍霄,似乎對自己疏於防範,突然放聲大喊:“龍霄,快跑!有埋伏,他們要殺你!”
龍霄突然停下腳步:“青奴,夫人在喊什麼?”
羅邂震驚地一把拽住永嘉:“賤人,你做什麼?”
永嘉冷冰冰瞧着他笑:“龍霄是我丈夫,我兒子的父親,我怎麼可能害他?”
羅邂大怒:“你!賤人!”他一把將永嘉狠狠摔在地上,大喊:“動手,快動手!”
龍霄眼見永嘉被羅邂摔倒,登時醒悟,拉着青奴轉身就跑。
埋伏在蘆葦叢中的二十幾名金吾衛執刀躍出來,不由分說向龍霄追去。明晃晃的刀光反射着陽光在半空亂晃,刺得綵棚中觀禮百官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人反應過來,尖叫一聲起身就往外跑。
羅邂皺眉看着身後亂成一團的樣子,吩咐金吾衛:“請諸位大人原地安坐,有不從者當場拿下。”
也有年高德勳的官員跳起來指着羅邂罵:“羅邂,你想做亂臣賊子嗎?”
羅邂朗聲道:“我奉太后殿下的旨意在此緝拿叛國逆賊龍霄,請諸位大人稍安勿躁,待金吾衛捕殺了逆賊,再向諸位交代。”
他說話間一隊金吾衛手執槍戟突然出現,將綵棚團團包圍起來。衆人這才知道今日這會竟然是鴻門宴,而羅邂是有備而來。一時間綵棚之中哭喊咒罵者有之,膽顫不語者有之,但零零總總,竟無一人敢於推開金吾衛的槍戟站出來再質疑一句。
永嘉自己扶着樹站起來,看着滿朝官員抖如篩糠一般瑟縮在角落裡,冷笑了一聲:“竟無一個是男兒。”她突然痛苦地皺起眉頭,尖叫了一聲,捂着肚子整個人都彎下腰去。
龍霄拉着青奴拼命跑,身後的金吾衛緊追不捨。這些人都是羅邂親自選定的死忠之士,得了羅邂的命令,要對龍霄就地格殺。爲了等這一刻他們早就準備了很久。龍霄和青奴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不一會兒就被人追上,只覺身後殺氣逼人,後背的汗毛一根根都豎了起來。
突然身後一刀砍過來,龍霄只覺後背一輕,包袱被砍掉。緊接着一陣寒氣從頭頂掃過,頭上隱藏行跡所用的斗笠連帶束在頭頂的頭髮都被削掉。他大喊一聲,用力將青奴推開:“他們要殺的是我,你快逃!”
青奴被他推得摔在路邊草叢中,果然金吾衛沒有一個留意他的,都向着龍霄追擊而去。青奴伏地大哭起來:“侯爺,你千萬不要死!快跑啊,快跑!”
突然彷彿下了雨一樣,有雨點落在他的面上。青奴一怔,擡頭看看明晃晃的太陽,伸手摸了一下臉,發現摸了一手的血,他嚇得尖叫着跳起來:“侯爺!侯爺!”
官道上煙塵漫天,那羣金吾已經追着龍霄跑得不見了影子。
青奴愣住:“侯爺沒死?那這是誰的血?”
他發足狂奔,拼命往前追,不一會便發現一個金吾倒斃在路邊。青奴嚇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有人殺了金吾,那就是來救侯爺的!”他又驚又喜又着急,繼續拔足追上去。
前面竟然跑得極快,路邊倒斃的金吾越來越多,青奴一路數下來,竟然有十七八個。他算了算,追殺龍霄的人竟然死了絕大多數,青奴心中提着的一口氣猛然一鬆,腳下一軟,摔在地上半天也怕去不起來。
龍霄在前面一路飛奔,對身後情形毫無察覺。他從不知道自己居然也能跑這麼快。他固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但平日騎馬居多,能跑這麼快連自己都覺得驚奇。他一邊跑,心中暗自下了決心,若是這回能活下來,定然要努力習武,再不能讓自己落入這樣狼狽的局面中。
突然有人從身後搭上了他的肩頭,龍霄如同兔子一樣跳起來,大喊一聲,掄起拳頭就閉着眼向對方打去:“要殺我可以,公平打一架!”
對方格擋住龍霄的拳頭笑道:“不要跟我拼命,我是來救你的。”
龍霄聽着聲音耳熟,愕然睜眼,看清那人,登時鬆了一口氣:“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