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送來湯藥，放在榻邊的矮几上，看着阿嶼一勺一勺喂平衍喝下去。他依舊氣力虛弱，阿嶼不夠細心，有幾滴湯藥順着嘴角流了下來，晗辛要緊緊抓着手邊的裙子才能不過去幫他擦拭乾淨。
蔡太醫說平衍所中的毒無藥可解，但只要注意保暖防寒卻也沒有性命之憂。晗辛再問那毒是什麼？蔡太醫只是搖頭，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心頭沉甸甸壓着心事，一旁看着平衍面色平靜地喝藥。平衍大病初癒，如今只能勉強坐起來，靠在榻上，連拿勺子喝藥這種事都堅持不下來。但平衍奇怪的自尊卻不許她動手喂藥，只讓她一旁看着，由阿嶼來照顧。
好容易喝完一彎腰，晗辛看着阿嶼拿着碗離開，這才抽過帕子遞給平衍：“擦擦吧。”
“謝了。”他把帕子舉到半途又停下來：“哪裡？”
晗辛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在自己的嘴角點了點，平衍會意，照着將殘留的藥跡拭去。
“阿嶼還是太粗。”晗辛低聲抱怨，怕他冷，將熏籠又往榻邊拉了拉。
進了四月龍城的天氣已經熱了起來，即便秦王府的火壁比別處多燒了一個月，此時也不得不停了。但平衍病後比以前更畏寒，仍然時時嫌冷，需要在屋中攏着熏籠。
平衍的目光落在熏籠上，彷彿對那上面鏤空的纏枝葡萄花紋十分感興趣一般，淡淡地說：“再調教就是了。”
“其實我就……”
“我留你在身邊不是讓你伺候我的。”平衍淡淡地打斷她，目光仍然停留在熏籠中明滅閃爍的火光上，“那個崔璨，他怎麼說？”
晗辛因爲他的話心頭微微緊了緊，然而他已經飛快地將話題轉開，她便只能暗自嘆息了一聲，苦笑着說：“他堂堂一個丞相不顧旁人的監視親自登門相求的事情多，怎麼會說與我聽？”
平衍一直到這個時候才擡眼朝她瞟了一眼，淡淡一笑：“別人也許不行，你可是將他親手從大理寺大牢裡提出來的，他能不信任你嗎？”
這件事情晗辛也記憶猶新，記得當初剛將崔璨從牢中救出來就被平衍逮了個正着，心中仍存着羞惱，輕輕哼了一聲，說：“他與你還有半日同牢之誼，說你當日告訴他如果有需要可以來找你，你會盡量相助。如今卻不認了麼？”
平衍瞪着她，胸口有些發悶。這話他的確說過，是在他毒發之前。如今鬼門關上走了一趟回來，許多前塵都彷如隔世一般，自覺心力心不足以去顧及，倒是沒想到崔璨用這話來相要，確實無法拒絕，只得嘆了口氣：“罷了，你讓他來吧。”
晗辛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平衍喚來阿嶼爲他更衣束髮。即便是臥病在牀，要見外人他也格外鄭重。待穿戴好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異樣，這纔想起屋裡還燃着熏籠，便指使阿嶼：“去把熏籠拿走吧。門窗打開，透透氣。”
阿嶼爲難：“可是晗辛娘子說了，熏籠要放在屋裡。”
平衍被他氣得笑了，淡淡地問：“你聽她的還是我的？”
阿嶼雖然伺候他時間不算太長，脾性卻還是瞭解的，也不敢再說話，找來一件錦披風爲他裹上，這才叫人來把熏籠挪了出去。
晗辛引着崔璨進來，見到這個樣子，柳眉一凝就要發作，阿嶼見機飛快，連忙說：“殿下吩咐了，請崔相進去相見。”
晗辛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只得隱忍下來，側身相讓：“崔相公，請進吧。”
崔璨抱拳相謝，隨阿嶼進屋，還未來得及看清裡面的人，納頭便拜：“丞相崔璨，拜見秦王殿下。”
平衍看他這個樣子由衷笑了出來：“崔相，你還是如此客氣。快請起。”
崔璨這才起身仔細打量平衍，驚覺他比兩人關在獄中時委頓消瘦，面上籠罩着鐵青之色，病容沉重，不禁搖頭：“殿下卻比當日清減了許多。一直聽說殿下身染沉痾，今日才得來探望，請殿下不要見怪。”
平衍笑了笑：“崔相政務繁忙，有勞掛心了。”
晗辛在外面聽見兩人寒暄到這個地步，知道下面該進入正題了，正想聽下去，突然見下人朝這邊跑過來，不想讓他驚動了裡面談話的二人，便迎上去將來人引到院外問：“匆匆忙忙的，怎麼了？”
那人是門房上專門負責跑腿通報的，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笑道：“是宗正寺遣人來查看秦王的病情。”
晗辛一愣：“宗正寺？”自從龍城陷落平衍被囚之後，除了平若時常遣排自己身邊的人以中書監的名義過來探望之外，因平衍仍在軟禁中，朝廷諸部再沒有人能夠上門。而宗正寺這樣的衙門居然想起來派人探望，晗辛總覺得事情透着些蹊蹺。
晗辛想了想對來人說：“現下殿下正在見人，一時不好通報，你跟對方說，有什麼話可以留下等我轉告。”
門房卻說：“來人說與晗辛娘子一見也可。”
晗辛更加奇怪。她在秦王府並無正式的名分，充其量不過是府中一個管事的下人，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她去接待朝廷的官員。但越是蹊蹺的事情，越代表後面有特殊的緣由，她自然不會避而不去面對，於是說：“好，將人帶到前面書房吧。”
平衍的書房在廳事的一個側廂裡。晗辛過去命人去做準備。天氣熱起來，奶茶漿酪都不再適宜，此時吃酥山又嫌太涼，便命人將新摘的櫻桃李子準備了些，備上些果子釀的酒，招待來賓。
一時門房上的知客引着人進來，通報道：“宗正寺舍人崔黃明求見。”
晗辛心中一動，起身相迎，見對方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官吏，模樣並無特出之處，於是笑道：“崔舍人長樂。”
崔黃明目不斜視地還禮後與晗辛分左右坐下。晗辛不吭聲，崔黃明便一言不發，兩人彼此沉默地對坐了片刻，晗辛猛然醒覺，便揮手令一旁伺候的僕役退下，這才笑道：“這裡已經沒有旁人了，崔舍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不知崔舍人見殿下是有什麼要務麼？”
崔黃明突然擡起頭來將晗辛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在下今日來，並非來見殿下，而是爲了來見娘子。”
在聽見他名字的時候，晗辛就隱約有了些預感，聽他如此說，眼睛驀然一亮，隨即斂住，好奇地笑道：“哦，我在龍城人地生疏，卻不知道誰會惦記着我。”
崔黃明似乎對要自己傳話這件事情十分不情願，板着臉並不與晗辛多做解釋，只是說：“那人說我可以傳信，請你將要說的話寫好，我帶回去。”
晗辛一愣，笑了笑：“崔大人真是宗正寺派來的麼？聽這語氣倒向是廷尉署的人呢。”
崔黃明冷冷地說：“娘子是覺得有把柄會被廷尉署抓到？”
他的態度激怒了晗辛，她也冷下了臉，淡淡一笑：“你既不說傳話的人是誰，我怎麼知道要寫什麼信？又不表明自己的立場，我又怎麼知道寫點兒什麼不會被你拿去做證物？我不知道是誰讓你來的，但如果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次就只能委屈你空跑一趟了。”
崔黃明來之前只知道晗辛是一個侍女，卻沒想到區區侍女居然有這樣的見識和氣魄，一時噎住，知道這趟任務完不成回去沒辦法交代，只得嘆了口氣說：“誰要向娘子傳話，莫非娘子真的猜不出來？”
晗辛反問：“我下午要做什麼崔舍人知道嗎？”
崔黃明怔了一怔，幾乎以爲聽錯：“什麼？”皺起眉頭深覺被冒犯：“你一個娘子要做什麼，我怎麼會知道？”
晗辛笑道：“是了，沒根沒據沒頭沒尾，崔舍人看着我都猜不出我會做什麼，我又怎麼會猜到什麼人勞煩崔舍人來這裡呢？天下那麼大，人那麼多，我怎麼知道是哪個？”
崔黃明有些臉上掛不住，起身道：“既然娘子猜不到，想來這話是沒有必要傳的，娘子慢坐，在下告辭。”
晗辛淡淡一笑，摘下一顆櫻桃放進嘴裡慢慢品嚐，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
崔黃明被她晾在了當地，眼見她毫無阻攔的意思，自己總不能真就這樣走了，只得站住問道：“娘子莫非真不知道她剛進龍城的時候在什麼地方落腳？”
這話一出，晗辛便知道這一次較量自己到底還是贏了，低頭掩住微笑，低聲說：“我到龍城的時候她已經在宗正寺了。倒是歸崔舍人管。”
這話其實已經委婉地承認了她知道要穿的是什麼人的話，卻又一點兒沒有留下會被人拿來做文章的把柄，其中的機敏狡黠令崔黃明暗暗搖頭。
“既然知道了是誰，娘子就不想知道前後原委嗎？”
晗辛低頭思量了一會兒，突然擡起頭笑道：“崔舍人請回吧。”
崔黃明一怔，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你都知道是誰了，莫非仍不信任我嗎？”
“舍人多心了。”晗辛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我說了六個字，就是回覆，你不妨將這六個字轉述回去，再看看那邊有什麼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