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夫人親熱地笑了起來:“當然就是說永德長公主呀,這都挺不明白麼?”她說話間不着痕跡地將離音拉着走到了一遍,身後幾個侍從也像是有默契一樣有意無意地擋住柳二孃和文山侯府其他人,以至於沒有人能夠聽得見她們此刻的說話內容。
離音震驚地想要後退看清楚盧夫人的眼睛,卻被她紋絲不動地挽住,竟是無法掙開。她勉強鎮定心魂,故作鎮靜地說:“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挺不明白?永德公主,不是早死了嗎?”
“哎喲,還挺小心。”盧夫人喜笑顏開,眼睛笑得如同兩牙彎月亮,頰邊笑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旁人看上去以爲是兩個好友說起了好笑的往事。
離音戒懼地瞪着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盧夫人扳過她的肩膀,趴在她的肩頭笑嘻嘻地提醒:“你別一臉見到老虎的樣子,旁人見了會起疑心的。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沒關係,她只是讓我帶句話給你,說你受的委屈她都知道了,讓你再堅守些日子。”
一陣酸澀之意從心底泛上來,惹得離音鼻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她勉強剋制住情緒,低頭假裝看腳下的野花,輕聲問:“你是如何與她……與她……”
“與她聯繫上?”盧夫人自然知道她想問什麼,笑容不改:“她亡命天涯,我卻沒有這樣的本事能找到她。是她想辦法找到我的。”
離音這才忍不住掀起冪籬的垂紗,露出面孔擡頭朝她望了一眼:“哦?”
盧夫人欣賞地打量她的模樣,口中卻說道:“你知道粟特人飛盧頗嗎?”
飛盧頗是鳳都城中數一數二的巨賈,他從波斯販運而來的珠寶銀器奢華精美,風靡於鳳都貴婦之中,他本人長袖善舞,行走於達官貴人府中,混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當初離音在永嘉公主府上就曾經見過飛盧頗兩面,都是他帶着新到的首飾送上門來給永嘉兜售的。
盧夫人不用她回答,看神情也知道答案,於是低聲飛快地說道:“飛盧頗的弟弟在北朝做生意,與永德公主有聯繫,消息是從他那裡傳過來的,你若信不過我,可以改日將飛盧頗找去親自問。”
這確實個可行的辦法,畢竟飛盧頗行走各府之間,找他買幾件首飾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離音畢竟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單純輕信,略一思量,問道:“爲什麼飛盧頗又找你來傳訊?”
“哎喲,瞧你說的。”盧夫人掩着嘴笑了起來,那模樣倒像是聽見了什麼誇獎一樣,滿臉都是自矜和得意,“當初如果不是永德公主將我接進了鳳都城,我如今只怕早就被夫家那羣親戚逼得投井了。這樣的恩德,怎麼能不報呢?”
“那飛盧頗怎麼知道你會報恩?”離音不假思索地問出這句話,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愚鈍。自然是因爲有傳話之人的指點,飛盧頗才能找上盧夫人。
她面頰微微發燙,連忙掩飾地轉移話題:“如果你真是公主派來的,那麼她讓你找我,肯定不是隻有這一句話,還有什麼,她要我做什麼,你就說吧。”
盧夫人嘖嘖地摸摸她的頭頂,將她的冪籬扶正,笑道:“這纔像是永德公主身邊的人嘛。她倒沒有具體讓你做什麼,只是說不可坐以待斃,找準能幫你的人。”
“不可坐以待斃,找準能幫我的人?”離音細細咀嚼這兩句話,滿心疑惑。
話是沒錯的話,只是這話肯定有所指,她卻一時想不出來。盧夫人在一旁看她不得要領,忍不住要提點兩句:“先不說第一句,第二句可是明明白白在告訴你現在你想到的救星是找錯人了。”
離音仍舊納悶,“現在的救星是誰,這你都知道?”
“不就是居延宮中那位嘛?”盧夫人說起太后頗爲不以爲然,“那女人太瞭解你了,只會利用你控制你,你鬥不過她,想從她那裡得到支持更是沒門。”
離音因爲她的直率皺起眉來,“爲什麼你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什麼?”盧夫人怔愕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她對你的心思?”她又開始笑,離音發現她每次都在最別人最不覺得好笑的時候笑:“我也去見過她兩面,我看人最準了,她那種人,心裡頭只有自己,別的所有人都不過是她的工具。要能幫你,須得是狠得下心跟羅邂作對的人,那一位至少現在不會跟羅邂反目。”
離音猶自遲疑,“可是誰能幫我呢?幫我做什麼呢?我都這樣了……”一邊說着,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對了腹部。
盧夫人這才留意到她的體形,吃了一驚,“哎呀!這,這是……他的?”見離音神色悽然,已經明白,拉起她的手握住:“你聽我說,你不能再耽誤了。若這孩子生下來,你就一輩子都毀了。”
“我現在已經被毀了。”
“還沒有,還來得及。”盧夫人想了想,又將她拉着到更偏僻的地方飛快地說:“去找永嘉公主,她能幫你。”
“她?”離音豎起眉毛,幾乎就要咒罵出聲:“你讓我去找她幫我?你知不知道是誰把我送到羅邂手中的?”
這倒是盧夫人從沒想到過的,一怔,失聲道:“難道是……是……她?”
離音苦澀地哼了一聲,勉強收斂心神,想了想說:“多謝你今日幫我傳話。可這事太過孟浪危險,若讓人知道你與她有這樣的聯繫,只怕連飛盧頗都會連累,總之以後這樣的事情不可再做。”她後退了一步,從盧夫人手中掙脫開來,將冪籬的垂紗放下,冷淡地說:“如果有可能回話,就替我多謝公主殿下,只是當日公主離開時起,我就再不該依靠公主了。她遠在天涯,要自己多保重,我這裡就不勞掛心了。”
言罷離音深深向盧夫人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那邊柳二孃早就等得心中忐忑,見她們倆分開,連忙迎上去問:“聽說是汘水公夫人,她找你做什麼?”
離音正要回答,突然想起盧夫人轉述永德公主的話,將已經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換了一套說法:“她以前在紫薇宮裡見過我,算得上是故人,今日見到十分訝異,一定要拉着我敘舊。這不說了半天才能脫身呢。”
柳二孃卻仍是疑惑:“敘舊爲什麼要避着人。”
離音笑了一下:“自然要避人,永德公主不還是罪人呢嘛。紫薇宮裡的事情哪裡好當着人面說。”她說完驚覺自己笑起來有點兒像盧夫人,連忙斂住,說:“站了這半日也累了,咱們回吧。”
離音的解釋聽不出紕漏來,柳二孃雖然心中仍有疑慮,卻也無法再做糾纏,眼見她已經在前面走了,連忙追上去,一邊吩咐不遠處等候的文山侯府的從人去準備車駕。
許是因爲懷孕的緣故,離音自覺體力比從前差了許多,上了車坐下,才覺雙腳痠麻,小腿也有些微痛。她嘆了口氣,輕輕捶打小腿,說道:“這時候就撐不住了,到快要臨盆時,豈不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柳二孃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倒也不會那麼厲害,只是辛苦是肯定的。你現在不過是站不久,到時候腿腳都會腫起來,按下去一個坑半天都不能恢復。”
離音聽了皺眉,直想幹脆說不生了算了。但她還是咬住牙關將那冒上來的念頭按了下去。與盧夫人一席談後,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她的仇只能靠自己報了。永德太遠,指望不上。太后更是要退避三舍。她舉目四望,車外陽光明媚,春和景明,然而她卻如坐囚車般四下裡對是鐵壁,唯一在身邊的柳二孃也忠奸難辨。
柳二孃從來沒有對她隱瞞過向龍霄報告消息的事,這也是離音還能接受她在身邊。但她不敢太過信任她,不敢把全部的秘密都告訴她。離音不敢指望她,即便能指望,她的能量也太小,不足以對付羅邂幫助龍霄。
馬車跑起來,微微晃動。
離音將頭靠在車壁上,腦中還在回想着盧夫人所說的話。
她竭盡全力地去想別的事情,想盧夫人男裝打扮的模樣,聽說晗辛在北朝就常常男裝打扮,這樣的爽利灑脫,令她看着豔羨。又想當年第一次在紫薇宮看見盧夫人的時候,她一身塵色,面容憔悴疲憊的模樣。最後忍不住懊惱沒有再問問盧夫人永德公主在北方過得好不好,如今是個什麼處境。
然而再努力地扯開思緒,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會想到那個名字,想起當日天津橋畔那個以即將臨盆的笨拙身軀不顧一切救了龍霄一命的婦人,還有她痛苦煎熬了五六個時辰後得知生下的孩子已經死去時死寂的眼神。
離音知道自己應該恨她入骨,但即使當日她眼睜睜看着她生下死胎時,離音也沒有覺得快意過。她當時以爲是因爲死去的是龍霄的孩子,她才感到傷懷。她堅信自己並不會爲了永嘉難過。
但不知爲什麼,在盧夫人提到永嘉之後,她忍不住還是會反覆地想起她來。
“二孃……”離音想了想,下定了決心:“讓車伕掉頭,我們去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