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就讓我走?”斯陂陀十分意外,神色之間頗爲惆悵:“這麼快?”
葉初雪忍俊不禁,“薩寶,當初讓你送蘇毗他們回來,你滿腹怨言,說是耽誤了你做生意。如今讓你走,你又不開心,這也太難伺候了吧。”
“唉,不一樣,不一樣。”斯陂陀擺擺手:“現在你們來了,天天這麼熱鬧,又是籌糧,又是吵架,這樣的熱鬧看不到了豈不是可惜。”
葉初雪被他氣得笑了起來:“想看熱鬧還捨不得點兒財物,這話要讓晉王聽見了,你還想在江北混嗎?”
斯陂陀嘖嘖地搖頭嘆息:“公主殿下,你怎麼也跟那個蘇毗一樣拿晉王來嚇唬我。”
葉初雪雙目流盼,笑嘻嘻地瞧着他:“因爲你怕他呀。”
斯陂陀大搖其頭:“不對,不對,公主殿下,這裡這麼多人,在我看來不過分爲兩種,有利可圖,和無利可圖。晉王對我來說,就是得罪了無利可圖,不得罪也許有利可圖而已。利是什麼呢?利就像名酒美人,看見了自然要奮力爭奪,不讓半分與人,但若是要不到呢,也死不了人。晉王這人吧,雖然有可能讓我圖利,但如果他要總是拿着刀頂着我的脖子,我就寧願不要他的利了。”
他這一篇大論倒是葉初雪從來沒有聽見過的,竟然覺得既新鮮又有趣,忍不住追問道:“你不怕他?那爲什麼每次他的要求你都答應?”
斯陂陀哼了一聲:“誰讓你跟他在一起呢?”
“我?”葉初雪聽見這樣的回答既驚訝又感動,笑道:“薩寶,真沒想到你這麼給我顏面。”
“這也是有原因的。”斯陂陀似乎是因爲要走了,所以知無不言,一股腦全都說出來:“因爲你是南朝的公主,我兄長飛盧頗很看重的人。如果連你都要感激我,那麼我兄長就會對我另眼相待。”
手足間這種暗中較勁的小伎倆葉初雪最熟悉不過,登時覺得斯陂陀此人雖然表面上市儈貪婪,實際上卻十分率真可愛。她嘆了口氣,也覺得有些憂傷:“薩寶,你去龍城可要自己保重啊,我還指望着跟你重聚呢。”
斯陂陀摸着自己脣上微微上翹的鬍髭,突然笑起來:“公主殿下,你有什麼要我做的,到現在還不說麼?”
葉初雪眨了眨眼,剛剛泛上來的一點兒傷感登時煙消雲散:“你看,你這個樣子就一點兒也不可喜。”
斯陂陀嘿嘿一笑:“公主殿下,我最喜歡你的地方,就是你雖然不是商人,但有一顆商人的心。這些人裡,你最懂得怎麼樣怎麼跟我講價錢,怎麼說服我看看以後的利益。你跟我一樣,不會做無利的買賣。所以你之前不讓我走,現在又讓我走,肯定都有原因。不管原因是什麼,你肯定是有求於我。說吧,有什麼需要我幫你的。”
他的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葉初雪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兜圈子,拉着他坐下,一點點給他講解:“你說的對,現在讓你走,是因爲時機到了。這個時機對你是有好處的。我得到的消息,龍城的秦王即將重新出山,我希望你去了跟他取得聯繫。我需要你幫我在中間傳些話。”
斯陂陀有些不明白:“你既然都能得到龍城的消息,爲什麼還要我傳話?”
葉初雪不答反問:“薩寶,既然販賣香料就能賺錢,你的貨裡爲什麼還有皮毛珠寶和葡萄酒?”
這話果然是以商人之口說出來,斯陂陀立即明白,笑道:“這就好辦了,有我你就放心吧。”
葉初雪倒是沒想到他如此豪爽,於是說:“你別急,我要給你好好交代一下。”
葉初雪這一交代便是整整一下午,眼見得他的手下送進飯食來,才驚得起身,笑道:“哎呀,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我得走了。”
斯陂陀卻十分不捨,說:“你看我這裡都爲你備下美食,你卻要走?”
“再不走,只怕有人要找你麻煩。”葉初雪看了看從人送來的豐盛餐食,旁邊還有水晶杯和葡萄酒,便過去倒了兩杯酒,遞給斯陂陀一杯,笑道:“薩寶,記住我的話,好好保重,咱們在龍城再會。”
斯陂陀有些迷惑地看着她問:“你就這麼有把握你的辦法一定可行?”
葉初雪低頭想了良久,嘆了口氣:“我欠他一個龍城,就還他一個龍城。”
斯陂陀搖頭:“只怕到時候他會覺得此龍城非彼龍城,並不會領情呢。”
葉初雪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不禁呆了呆,突然仰頭將杯中葡萄酒一飲而盡,苦笑道:“但盡人事而已。這是唯一能夠兩不相負的法子。薩寶,多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只是這話只在咱們兩人之間說,不可告訴第三個人。”
斯陂陀撫胸行禮:“公主殿下,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會在龍城等你,若是到時會你不願意留在晉王身邊,就來找我,我送你回鳳都。”
葉初雪微微笑了笑,也學他的樣子撫胸行禮,卻再沒有說一句話。
突然外面響起平宗怒氣衝衝的呼喝聲:“葉初雪,你給我出來!”
這早就在葉初雪的意料之中,並不覺得驚訝,擡起頭來,見斯陂陀也正一副看熱鬧的興奮模樣,笑道:“來了。”
葉初雪嘆了口氣:“那麼我就走了。薩寶,一路平安。”她想了想,還是又補了一句,“你去龍城的路上,幫我多留意……”
斯陂陀不等她說完就連連點頭:“知道,放心放心,你說的話我都記在心裡呢。公主殿下,替你做這件事情,哪怕沒錢賺我都會好好完成。”
葉初雪好奇起來:“爲什麼?哪裡有商人不願意賺錢的?”
“能親眼看到改朝換代還參與其中,這種機會我兄長飛盧頗肯定沒有,就這一樣,以後我就能在他面前把頭擡得高高的。”
葉初雪被他的話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纔將那一點點傷感壓下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掀開門簾出去面對憤怒的平宗。
平宗皺着眉頭,雙臂抱胸,看着那女人施施然從斯陂陀的帳篷裡走出來,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她自己做了非常令人不能容忍的事情。她越是平靜,他就越是生氣,目光死死盯在她身上,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神色平靜地看着自己。
“你在裡面呆那麼久,做什麼了?”他語氣不善,卻還不想在斯陂陀的地盤討論正事,隨口就找出一件過錯來。
“送行。”葉初雪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氣,連他會問什麼樣的話,有什麼樣的反應都早已經料到,隨口找一個理由就將他給堵了回去:“斯陂陀明日啓程去龍城。”
平宗始料不及地愣住,隨即明白過來,登時怒火又冒了上來:“葉初雪,這也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不但不讓平安幫我籌措軍糧,連斯陂陀都趕走,這是要釜底抽薪徹底斷了我的軍資啊。”
葉初雪譏諷地瞧着他:“再多的錢也是人家斯陂陀的,不是你的,你倒好,直接把他當軍需庫了。”
平宗氣得指着她的鼻子正要說話,看了看周圍冷眼看着他們的粟特勇士,壓下怒火,拽着葉初雪往外走:“你跟我來。”
晉王發怒,一路上的遇見的人都不敢過來自討沒趣。平宗拉着葉初雪直接進了自己的大帳才放手,問道:“你到底什麼意思?還是要跟我作對,在背後搞鬼,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跟我是一邊的嗎?還是因爲那天我說要打南朝,你便又要與我爲敵?”
他越是暴跳如雷,葉初雪就越是無動於衷。看他氣得頭髮都幾乎豎了起來,她反倒不着急去說什麼,索性往酒紅色的氍毹上一坐,抱着腿將下巴放在膝蓋上,歪着頭看他發脾氣。
平宗脾氣沒有發完,卻見她這幅模樣,被那雙黑白分明光彩照人的眸子盯得心頭一癢,火氣登時散去了大半。他被她這幅模樣惹得越發煩躁,走到她面前伸腳輕輕踢了一下她的腿,“你這副模樣做什麼?別以爲做出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就不會跟你算賬!”
“我是那樣的人嘛?”她淡淡地問,目光中全是譏誚,彷彿他的惱怒上火在她看來無比滑稽好笑。
“哪樣的人?”平宗一愣,仍舊一腔怒火,“你最會用這種模樣勾引人。”說着這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當初在長樂驛初遇的情形,他怒視着她的同時,還是忍不住走了一下神。
葉初雪卻不給他機會胡思亂想,冷冷地說:“我是會勾引人,可我不會向人求饒。”
平宗被她噎住,哼了一聲,怒火漸漸下去了一些,這才察覺到異常:“不對,你明知道我會來跟你算賬,還這麼胸有成竹?你知道我生氣居然一點兒也不害怕?”
“我爲什麼要害怕?你會咬我嗎?”葉初雪對他的眉頭視而不見,笑嘻嘻地說:“現在有小白我不怕你。”
她越是這樣,平宗就越是將憤怒平息下來。他索性在她面前坐下,直愣愣瞧着她的眼睛,“我問你,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要阻止我奪取龍城?”
“怎麼會?我一直在幫你。”她的目光澄澈無僞,毫不躲閃。
平宗於是相信了。他冷靜下來,開始思索:“你不是暗中搗鬼,卻把我的軍糧搞沒了?爲什麼?”
“不發脾氣了?不亂罵人了?”葉初雪揶揄地問了兩句,見他老實搖頭,這才繼續說:“我讓安安不要管軍糧的事情,是因爲她實在養不起你了。”
平宗聽了一怔,隨即明白。
其實關於軍需的問題一直是他心頭的一個無形陰影。阿斡爾草原有多大的能力他心裡有底,只是因爲有斯陂陀在,平安又拍胸脯保證軍需不成問題,他纔沒有仔細去想。此時葉初雪一說,他立即就明白了。
“可是,不是說赫勒部有五萬頭羊嗎?”他仍舊不死心地問。
“那也不是長久之計,吃完了怎麼辦?”
“吃完了再想辦法吧。”平宗最近忙於練兵,並沒有心思在這上面。集結到這裡的散兵良莠不齊,他要將這些人重新編組,教授練習戰術,訓練馬匹,甄別每個士兵的能力。千頭萬緒全都要他親力親爲,他也十分疲憊。
“與其那樣不如現在就去想辦法,那五萬只羊又不會跑,你該看做是你最後的補給。”
“想什麼辦法?我到哪裡去找糧?”
葉初雪沒好氣地說:“你自己去想!”
平宗也知道自己實在太過浮躁,於是努力讓自己沉下心來仔細想了想。很多事情其實他都應該知道,只是太執着於重新訓練他的軍隊,一時竟然忽略了。他驚訝地擡起頭:“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去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