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這一天鳳都城裡果真下了雪,永嘉公主難得好興致,一早便開始張羅,命人將自己封邑農莊新送來的各樣臘品醃貨蒸煮炮炙,在冬天也整治出一席鮮蔬俱全的宴席來。江南冬遲,要到小雪這一日纔算正式入了冬,按照南朝民間有風俗,婦人們要在這一日親自洗手爲丈夫兒子烹飪。這本是民間陋俗,衣冠南渡後漸漸傳入高門,這十幾年來更是在侯門相府中大行其道,就連永嘉公主也不能免俗。
這日一早,永嘉就命人備下魚鮮,帶着幾個親近的侍女下廚,一起做了蓴羹,鱸魚膾,鯉魚臛等幾樣拿手美味,熱氣騰騰地擺下宴席,命阿瑤去請龍霄。
不料阿瑤去了半日不見回來,一旁侍立伺候的碧鴛紅鸞幾個侍妾便長一句短一句話外有話地說起來,意思不過是龍霄的心已經被狐媚子勾走,怕是想不起今日要與夫人一起過。這幾個侍妾都是永嘉嫁入龍家前便被龍霄收在身邊的,永嘉一向對她們沒有好感,平日裡不假辭色,卻又自矜身份,不願意專門針對她們。起初幾個人風言風語,永嘉只做聽不見,但龍霄一直不來,眼見鱸魚膾已經涼了,她心頭不悅卻又不便發作,只得看着碧鴛冷笑:“你們不就是狐媚子託生麼?上哪兒又尋別人去?”
碧鴛被她一句譏諷得臉色又青又白,半晌冷笑道:“夫人這麼說就沒意思了,奴婢們又不是亂說。夫人問問府裡的人,誰不知道那個離音日日跟着侯爺出入門庭,鳳都名門誰不知道公主府上有個離音,又有幾個人還記得夫人才是這裡是夫人說了算?”
從她提到離音名字時起,永嘉身邊幾個年長的侍女就開始衝她急做眼色,讓她不要再說。碧鴛生就一副莽直心腸,對那些眼色暗示全做看不見。她心中憋悶了許多日,好容易有了見到永嘉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一定要一吐不平方算痛快。
永嘉聽了她的話衝她招招手,和顏悅色地笑道:“你過來。”
這反應出乎碧鴛意外,她略微猶豫了一下,自覺所說不差,便一揚臉趨前幾步,來到永嘉面前。
永嘉坐在繩牀 上,上下打量着她,問:“你叫碧鴛?”
碧鴛不知她的用意,此時方覺得自己也許有些孟浪了。心中猶疑不定地點了點頭:“夫人有什麼吩咐?”
永嘉低頭看自己的指甲,似乎覺得那上面繡着歲寒四友鬆年鶴舞,漫不經心地說:“你是侯爺的人,我能把你怎麼樣呢?自然只能等侯爺回來吩咐,你的話我會轉告給他,要罰要賞自然要看他的決定。”她說到這兒,猛然擡起眼,黑白分明的雙眼中迸發出一絲以往從來沒有過的光芒,“但離音是我的人。我的人就只能我來說,你算什麼東西?”
“我……”碧鴛吃了一驚,“夫人,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永嘉皺眉:“難道還要她在我這裡一哭二鬧麼?”
她身後的侍女阿繯連忙揚聲招呼:“來人!”
幾個粗壯的僕婦進來,阿繯指揮着她們將碧鴛扭住,這纔回頭問永嘉:“公主要如何處置?”
永嘉噗嗤一聲笑了:“不都說了嘛,去問侯爺吧。我不管。”
阿繯於是帶着僕婦將碧鴛帶下去。
這一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另外幾個侍妾頓時噤聲,不敢再言語造次。永嘉走到桌旁,自己操起筷子夾起一塊炙鹿肉吃了一口,不滿意地皺眉:“都涼了,別等了,咱們開飯。”
大家自然不敢動,永嘉吃了兩口,又問:“離音呢?這幾日總是見不到她人,莫非真做狐媚子去了?”
阿繯此時處理完碧鴛回來,一進門就聽見這話,笑道:“她前日出了一趟門,回來就病了,這幾日都縮在自己房中輕易不出來。公主別聽無知刁婦胡言。”
永嘉聽了這話,細細將口中鹿肉咀嚼嚥下,伸出手來。阿繯連忙送上一碗茶,看她一口氣喝下去。放下茶碗,永嘉再擡起頭的時候,已經恢復豔光,問:“阿瑤怎麼還不回來?”
話音還未落,外面阿瑤已經在答應:“回來了,回來了。”
阿瑤向來腳快,永嘉身邊要跑腿的事兒一般都打發她去。她匆匆進來,來不及行禮,也不等永嘉發問,就說:“侯爺見了幾撥客人,剛纔正要換了衣服過來,宮裡突然來人說陛下病重,他就趕着進宮去了。”
永嘉直到這個時候,面色才驀地一變,手中筷子跌落,銀質筷頭碰在漢白玉蓮花方磚上,發出清脆響亮,叮的一聲。
龍霄趕到居延宮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他不顧守在門外的內侍宮女的阻攔,伸手將擋在面前的人統統推開,一路疾行,幾步跨過玉階,身後宿衛的羽林郎才執戟趕到,大聲喊:“武都侯請留步!”
龍霄回頭冷笑:“宋谷山,你要攔我?”他執掌宮廷宿衛,是這些人的頂頭上司,雖然此時入宮不合規矩,但一副豁了出去的樣子,卻也無人敢攔。宋谷山被他瞪着眼睛一問也不禁犯嘀咕,猶豫了片刻,硬着頭皮頂上去一句:“屬下不敢阻攔,但請武都侯將兵器留下。”
龍霄沒想到他會這樣迴應,倒是個懂得機變的人物,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將腰間佩劍解下拋給他:“好好保管。”言罷再不理睬旁人,掀開簾子進去。
太后已經卸妝睡下,聽見外面吵鬧早就打發宮人出來探看了,聽說是龍霄來,知道旁人都攔不住,也顧不上換衣服,披着頭髮親自從裡面迎出來。龍霄已經進了屋,帶着一身寒氣往裡闖。
“你瘋了!”太后不顧他鐵青的臉色,攔住去路,皺着眉頭罵道:“現在什麼情況,你倒如此胡來,你就不怕旁人說閒話!”
龍霄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向身後扭住往自己懷裡帶,咬着牙問:“陛下病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太后左手壓住他的胸口用力推開他,順手將頭髮撥到耳後,轉過身才說:“你是太醫麼?跟你說有什麼用?”她頓了頓,回頭看了龍霄一眼,嘆了口氣,“你跟我來。”
兩人便不再說什麼,龍霄也知道她的意思,悄無聲息地跟在太后身後,向太后寢宮深處走去。檀香的味道漸漸濃起來,簾櫳深處,有人輕輕唱着兒歌,歌聲寧靜悠長,龍霄來時的戾氣漸漸消弭,連呼吸也平順了些,心頭卻猛然地快跳了幾下。太后似乎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轉頭豎指在脣前,示意他噤聲,順手牽起他的手,掌心相扣,一起走到了近前。
唱歌的是乳母,正一邊輕輕拍着小皇帝的背哄他睡覺,一邊自己也昏眼點頭地打着瞌睡,冷不丁肩膀被人輕輕一拍,擡眼發現竟然是太后,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正要說什麼告罪的話,卻被太后擡起腳踩住她的後腦,一時間只能以臉鼻貼住地面,登時嚇得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龍霄走近牀邊,見牀中那個不到六歲的孩子小臉紅撲撲睡得正香,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小臉蛋,皮膚*吹彈可破,手下溫度也不見異常,顯然一點毛病沒有,不由一怔,擡眼向太后望去。太后白了他一眼,示意讓他速速離去。龍霄滿心不捨,狠狠在小皇帝的臉上親了一下,這才起身向外走。太后直到龍霄出去看不見了,這才擡起腳來,吩咐乳母:“行了,起來吧。”
乳母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發軟動都不敢動,仍然趴在地上發抖。
太后笑着問:“你剛纔看見什麼了?”
乳母哆哆嗦嗦,幾乎語不成聲:“娘娘饒命,奴婢什麼都沒有看見。”
“沒看見你做這副鬼模樣做什麼?”太后聲音漸漸不耐煩,語氣嚴厲起來:“說實話!”
“沒有……只看見娘娘,真的只看見娘娘。”
“聽見什麼了?”
“什麼都沒聽見,奴婢一直等娘娘吩咐,什麼都沒聽見。”
“你擡起頭來。”
乳母聞言照做。太后垂目打量她。以前的乳母都由永德長公主親自遴選,永德壞事後小皇帝身邊的全部人等都被鎖拿撤換,唯獨這個乳母,因小皇帝不能離開左右須臾,每天若看不見她便哭鬧不休,太后無奈,只得將她留下。平日裡冷眼看着,倒也是個本分木訥的人,不像是有什麼花樣的樣子,此刻再打量,卻總覺得這女人見事太過明白,回答又太過篤定,竟是滴水不漏的意思,不由心中打定主意,以後還是要找個錯處將她處置了纔好。
只是眼下卻不急在一時。太后安撫了那乳母幾句,趕着出來應付龍霄。
龍霄已經在她寢宮的桌案後坐下,見桌上有碗剛送來的沒來得及喝的燕窩,便毫不客氣地端起來自己喝了。太后見他這樣,臉色一沉,過來從他手裡奪過碗往桌上一敦,推他的肩膀把他往外趕:“你出去!這兒什麼地方你也如此放肆?!”
龍霄定下了心又吊兒郎當起來,太后那點兒力氣哪兒能動得了她分毫,笑嘻嘻地任她的粉拳繡腿在自己身上搗鼓了幾下,見她發泄得差不多了便伸手將她打橫摟在懷裡,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低聲問:“怎麼?生氣了?”
太后已經有些時日不曾與他親熱,此刻兩人喘息相聞,鼻端都是這冤家的氣味,登時人已經軟了三分,卻仍掛不下臉來,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去理她。龍霄卻已經想明白了,笑道:“我也是聽說陛下病重,一時情急便顧不得許多,怎麼,這是病已經好了?”
“你少來這一套。”太后推開他翻身坐起,順手拿起一把梳子將被他弄亂的頭髮細細地理順,“這會兒倒想起來還有這麼個孩子了?打從他生下來,你倒來看過幾回?當初命都在人家手裡捏着也不見你說話重上幾分,如今倒給我擺臉色?”
龍霄被她一頓數落,有些訕訕的,小聲辯解道:“永德不是那種欺負小孩子的人,瞧你說的。”
太后冷笑:“她不是那樣的人,我倒是了?我自己的兒子我來照顧你都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