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若從延慶殿出來的時候只覺腳下虛浮,胸悶氣短,耳邊嗡嗡作響。他走到欄杆邊,任憑卷着塵土的風撲到面上,沙粒打在皮膚上隱隱生痛。此時已近黃昏,一輪橘紅色的夕陽正沉沉隱入巨大的宮殿後面,只餘下漫天紅霞,將天地都染上了血色。
平若看着這妖異的天色,平白顫抖了一下。忽聽耳邊響起腳步聲,連忙回頭,見高賢正悄然來到他的身後。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高賢輕聲地說,與平若並肩而立,憑欄臨風,望着遠處太華殿屋頂上的鴟吻。風簌然大了起來,九重宮殿屋檐下的鐵馬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一時間滿耳都是雜亂的叮咚聲。
“是啊。”平若被那些雜聲擾得心緒更加煩亂,淡淡敷衍了一句就想離開:“看來明日是個好天氣。”
高賢卻不肯放過他,一路追在他身後問道:“剛纔崔相求見,老奴給擋了。世子,您說該不該讓他覲見?”不管中間經歷了多少的曲折起伏,他在私底下都執着地稱呼平若爲世子,這令平若也十分無奈。
“高貂璫,你我如今同朝效命,世子二字可以不提了麼?”
高賢卻彷彿十分不解:“可你的確還是晉王的世子啊。”
平若怔了怔,嘆了口氣。
關於平宗晉王的爵位一直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其實平宸重回龍城後不乏一些隨風倒的大臣和以前吃過晉王虧的人上表要求將晉王貶爲庶人按律處置。但一來平宗雖然敗逃,平若仍然是他的兒子,晉王府裡包括平若母親賀蘭王妃等一干人還指望着晉王的封邑收入度日;另一方面平宗同時還是賀布部大人。這次平宸引賀蘭部軍隊攻打賀布部,賀布部故老對此十分憤怒,而平宸本身也是賀布部出身,他要坐穩皇位就不得不爭取賀布部故老們的支持,因此不得不對貶罰晉王思慮再三,事情便這樣曖昧地懸而不決。
平若因爲身份特殊,一直謹慎地在這個問題上保持着沉默。他至今尚未有任何封爵,晉王既然沒有除爵,他這個世子便也只能繼續做下去。也有人建議讓平若直接承襲晉王爵位,倒是被平若自己給否決了。
高賢如今就追着平若問:“前兩天宗正卿上表請求陛下讓你承襲晉王之爵,世子爲何拒絕?”
平若怔了一下。他並不想與這個幾次三番改換門庭的老閹貨有太深交往,但畢竟當初是他帶着自己和平宸逃往金都草原,這樣的救駕之功任何人都無法視而不見,他也不想爲自己惹麻煩,只得在面上勉強應付着。
“是陛下讓你來問的?”平若的聲音不冷不熱,用反問來應付高賢的探尋。重返龍城這幾個月,他漸漸學會了謹言慎行。父親的陰影始終籠罩在他的頭上,到如今他纔有所體會。那個人權傾天下時自己固然無法與之爭鋒,即便如今他已經敗逃漠北了,卻仍然是他夜不成寐的威脅。
如果他不肯就此罷休又殺回來,到時父子會不會在戰場上相遇?又或者他在朝中的勢力消失,會不會有人以此爲罪名趁機用來打擊自己?亦或者萬一那件事情被揭發出來,只怕賀蘭賀布兩部,以及朝野上下會掀起滔天巨浪。
尤其是高賢這個立場始終變幻不定的人,面對他平若只能打醒十二分精神去應對。
不料高賢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是王妃讓我老奴的。”
平若的腳下一頓,詫異地向高賢看去:“我阿孃?”
“正是。”高賢恭謹回話:“早就聽說王妃身染重病,昨日總算抽出功夫去探望了一下,畢竟當年有過一段主僕的緣分。”
平若默然不語。他這些日忙得腳不點地,很多時候就在中書令的官衙書房中休息,回家的日子並不太多。每日只能打發人回去將衆人情形探問清楚來向他彙報。“我卻沒有聽說。”
“是我讓他們不要聲張的。”高賢低着頭在平若身邊細細地說:“畢竟這種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阿孃她身體好些了麼?這一向太忙,疏忽了在她身邊盡孝。”
“王妃對殿下甚是想念。”高賢說起假話來眼睛都不眨一下,“拉着老奴的手問,何時能讓殿下回來。她總覺得,如果殿下交出爵位軍權,陛下或許能網開一面,讓他回來與世子和王妃團聚。”
平若盯着他看,突然醒悟過來他其實是在藉着王妃的口向自己套話。若是在以前,說不定平若當即就要出言譏諷警告,讓他不要朝秦暮楚想着到處投機兩邊不得罪。但如今卻不同了。平宸在延慶殿裡的表現令他無比沮喪失望。他知道平宸面對着巨大的壓力,但顯然少年皇帝並沒有承受重壓的本事。
“高貂璫,”平若想了想問道:“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高賢微微愣了一下,重複他的問題:“老奴……怎麼想的?”
“對啊,你一時幫着父王……”平若說到這裡面上稍微有些發燙,延慶殿之變如今看來,的確更像兩個不懂事的孩童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作非爲,他實在沒有臉面說是義舉,但卻又不能換成別的立場去說,斟酌了良久終於選了一個大家都一聽即明的說法:“一時幫着父皇處置我們,一時卻又將我們從父王的眼皮子底下偷了出去。你究竟是打算幫誰?”
高賢倒是沒想到他問得如此直截了當,稍微怔了一下,隨即微笑:“老奴爲人奴僕,並不懂得朝堂爭鬥,誰做這個皇位,誰掌朝中大權,對老奴來說都不重要。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老奴伺候殿下十二年,隨他鞍前馬後,彼此扶持沙場縱橫;後來又伺候陛下七八年,是眼看着你和陛下從當初的孩童長到如今這樣一表人才的翩翩少年。不管是晉王還是你和陛下,我都不忍見你們落得個身陷囹圄罪責加身,萬夫所指的下場。”
平若靜靜聽着他說話,身後鐵馬的響聲漸漸不再那麼令人煩躁。他負着手由着高賢隨自己緩緩而行,一直到走出了延慶殿,來到皇宮昆明湖畔,眼見着新柳搖曳,芙蓉生姿,水面波光點點,風也登時覺得清爽了不少。
“那麼如果有朝一日我若敗於父王蹄下,還望高貂璫記得替我美言兩句。”
高賢多敏感的人,立即察覺到了他話外有話,一時間呆住,“世子,你這話……”
平若嘆了口氣,向天邊望去:“明日是個好天氣,只是不知道這好天氣還能維持幾天。”
言罷平若並不再看高賢一眼,拔腳離開。他知道,以高賢的機警,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高賢看着平若離開的背影發了一會兒怔,跺跺腳快步往回走,眼見不遠處有個小內官迎面過來,連忙招手將他叫到身邊吩咐:“去,去請宗正寺的崔黃明崔舍人到我這裡來。”
眼看着那小內官飛跑着去傳信,高賢這才就近找了個太湖石坐下,輕輕捶着腿,長長嘆息。平若說的沒錯,雖然這幾天天氣晴朗,但風雨欲來的味道越發地重了。
平若離開了皇宮直奔秦王府而去。
守衛在秦王府外的已經全部換成了玉門軍的士兵。當初平衍就是被玉門軍所擒,兩邊算得上是死仇。平若來時,果然看見秦王府的下人正拿着棍棒鋤頭與玉門軍的士兵在對峙。
一邊是明槍亮戟趾高氣昂的士兵,一邊是滿臉憤怒的下人,兩邊情勢高下立見。而玉門軍人多勢衆,將秦王府的大門和那十幾個下人團團圍住,彼此爭吵不休,嘴裡都不乾不淨地罵着髒話。
平若吃了一驚,連忙縱馬過去,手中馬鞭在半空甩得一響,喝問:“你們要做什麼?!”
玉門軍雖然跋扈,但對平若還是不敢不恭敬。見來的是他,便紛紛後退,其中一個上前解釋說:“平中書,我們受命看守秦王府,府中這些人卻說是我們害得秦王險些喪命,對着我們罵罵咧咧。兄弟們被罵得急了,便只能給他們點兒厲害瞧瞧。讓他們明白,我們玉門軍不是從女人褲襠裡鑽出來的禁軍,我們是鐵錚錚的漢子,容不得這羣待罪賤民對我們嘴裡不幹不乾淨。”
平若皺眉打量領頭的玉門軍,心知這些人在龍城裡跋扈慣了,並不曉得秦王府的特殊地位,所以說起話來定然也十分不客氣,這才激怒了秦王府的人。他有心要打擊玉門軍的氣焰,冷笑了一下問道:“待罪賤民?這是說誰?”
那個首領被他問得一怔,看出他來意不善,自己卻不肯退讓,上前一步,一昂頭道:“屬下只知道這裡關押着逆臣重犯,只是因爲人販身體不好才仍舊回舊宅休養看管,可並沒說這裡是什麼秦王的宅邸。”
“秦王府的牌匾還掛在門楣上,”平若指着頭頂冷笑:“朝廷都沒有蠲奪秦王的爵位,你們倒先朝廷一步給秦王定了罪了?”他面色一冷,手中馬鞭指着對方的鼻子喝道:“你們給我聽明白了,龍城還是我丁零賀布部的龍城,秦王是皇室貴胄,就算是休養看管,也是龍城的主人。你們算什麼東西,也敢在此撒野?現在我給你們兩個選擇,要不然進去向秦王賠罪,從此收拾起你們那套欺凌百姓的做派規規矩矩地守衛好秦王府,要不然就給我滾回太宰府,讓嚴望自己來跟我說話。我倒是要問問他,陛下的旨意是讓你們守衛秦王府,還是讓你們欺負我們皇室宗親的。”
衆人被他罵得不知所措,彼此瞻顧,拿不定主意。
平若喝道:“還不滾進去向秦王賠罪?”
突然聽見有個聲音淡淡響起:“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