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爲葉初雪選的是天都馬中最溫順的一匹。但天都馬到底還是天都馬,一旦跑起來有種騰雲駕霧的感覺。饒是葉初雪最近勤勉練習騎術,十幾二十裡地一口氣地跑下也已經吃不消了。
勒古一直小心護在她身邊,看出她體力不濟,便問她是不是要休息一下。
葉初雪好強,不肯示弱。咬着牙說還能跑。一行人又向前走了十來里路。眼看着天邊雲彩漸漸染上金紅色,紅日沉沉,已經沒有來正午時的熾烈耀眼,變得溫潤豔麗起來,勒古這才伸手挽住了葉初雪的馬繮笑道:“天色晚了,前面有條河,咱們就在那邊紮營吧。”
葉初雪以手遮在額前向前面張望,果然在一望無際的草原遠處看見一帶映着霞光的水面蜿蜒橫過。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情形,大覺驚豔,便點頭同意。
勒古安排了幾個人先到前面去準備。自己陪着葉初雪放慢腳步慢慢過去。
葉初雪問勒古:“你們丁零語裡,鄔娜是什麼意思?”
不料勒古卻十分精滑,嘿嘿一笑,訕訕地說:“晉王說了,不讓告訴你。”
葉初雪愣了一下,沒想到居然被平宗料了先機,登時覺得面上無光,悻悻地不吭聲,催馬朝河邊走去。
到了河邊的時候,夕陽又落下去一截,彷彿一顆巨大燃燒的瑪瑙,沉沉貼在水面上。漫天紅霞如同它發散出來的火焰,倒映在水中,隨着水紋緩緩抖動,乍眼看上去就如同整條河水都燃燒了起來一樣。
葉初雪看得入迷,彷彿那火焰漸漸從河水中升了起來,迎面向她撲過來。她微微一驚,向後疾退兩步,撞在了剛從河中打水回來的勒古身上,這才恍然回神。
勒古見她有驚惶之色,忙問:“葉娘子,你怎麼了?”
葉初雪搖了搖頭,略微定定神,苦笑道:“你看這河水……”
“是啊,我們丁零人管這叫血河。”
葉初雪心頭又是一跳,失聲問道:“什麼?”
“哦,你別怕。”他也知道自己的言辭聽起來嚇人,連忙安撫道:“這是部落故老們喜歡說的話。是吉兆。早年丁零人以漁獵爲生,每到黃昏會將獵物帶到河中清洗血污。河水被血染得越紅,說明獵物收穫越多。老人們常說,像今日這樣的血河,預兆着第二日漁獵大有斬獲。”
“原來是這樣。”她輕微拍了拍胸口,心頭一鬆,微笑道:“確實聽着嚇人,你這麼一說又覺得有趣了。”
勒古抱着水桶回頭看看他們一路來的方向。彌赧花星星點點像一條織花的氍毹,厚厚地覆在草地上,向着天邊延伸。他笑了起來:“今年風調雨順,一定會水草豐沛,牛羊成羣的。”
勒古招呼手下人搭帳篷,起篝火,又將隨行帶來的羊選了一隻肥大的殺了架在火上烤。
都是一色二十歲左右的精壯年輕人,幹起活來幹練利索,起初當着葉初雪的面還有些拘謹,許是得了勒古的吩咐不得在她面前說丁零語,便只能磕磕絆絆說着漢語。一時見葉初雪始終隨和微笑地看他們打鬧,那一點點拘謹也就蕩然無存,大大方方地與她談笑起來。
也不知誰起了個頭,有人唱起歌來,其他人很快跟上,節奏歡快朗朗上口,葉初雪聽了一會兒便也學會了,跟着小夥子們一起唱起來。
丁零人能歌善舞,既然唱開了便不能不跳舞。當日葉初雪當着許多人的面一展舞技,過後被人傳得整個阿斡爾草原都有所耳聞。這些人中有許多當日無福得見的,便去拉着葉初雪要她也一起跳舞。
勒古起初怕怠慢了她,喝退了好幾撥人。他怕葉初雪受到侵擾,親自守在她身邊,將手中酒囊遞給她:“葉娘子,喝酒。”
近來葉初雪遠不如以前那樣嗜酒如命,但見了有酒還是禁不住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仰頭喝了起來。勒古帶來的酒是阿斡爾草原自釀的奶子酒,辛辣腥羶,口感粗烈,即便是丁零的女人也不大愛喝。但葉初雪卻有個奇怪的嗜好,越是口感粗烈的酒就越是喜歡大口吞下去,然後感受烈酒一路進入胃裡時灼燒撕裂的感覺。
其他人卻不知道她這樣的愛好,眼睜睜見她一口氣就將酒喝得只剩下一半,無不目瞪口呆,震驚不已。直到她放下酒囊,方爆出了一陣喝彩聲。
這酒果然勁力十足,葉初雪喝完就覺得頭有些發沉,這纔想起跑了一天還沒來及吃點兒東西,酒喝得急了。一邊捻起兩塊奶渣放在口中嚼,又覺腹中彷彿一團火在熊熊燃燒,再也按捺不住,跳起來下場加入跳舞的人羣。
這一來又是一片歡聲雷動。
丁零小夥子們的舞蹈彪悍有力,圍着篝火,踩着節奏,馬靴將大地都擂得微微發抖。葉初雪混跡於他們中間,格外有一種輕盈靈巧的美麗,令得衆人爲了吸引她的目光紛紛出盡百寶地表現,又是翻跟頭又是打旋腿,一個賽一個地興奮。
火光熊熊映在臉上,皮膚帶着灼燒的熱度。心跳隨着舞步和擂鼓的節奏飛快地跳動,葉初雪額角全是細密的汗水,卻覺得從來沒有如此肆意盡興過。
她以爲離開了平宗會被思念吞噬。然而她發現自己在這一刻成了他的化身。她喝酒時彷彿他在替她吞嚥;她跳舞時彷彿他在身體裡跳動。原來當他們完全融爲一體的時候,思念就變成了一個可笑的話題。
不,她不思念平宗,她還沒有感受到與他的分離。
她飛快地旋轉起來,篝火一遍又一遍地從眼前掠過,很快連城的一條永不斷絕的火線。她漸漸在旋轉中忘記了自己,天上的星光如雨一樣墜落,將她兜頭兜臉地掩埋住。葉初雪張開雙臂,合上雙目,沉浸在草原的這個無比歡樂的夜裡。
她是真的喝醉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何時進了自己的帳篷,也不知道外面的狂歡進行到了什麼時候。不知道何時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空氣裡帶着一絲甜意,河水在耳邊流淌着,發出嘩啦啦的聲音,越發襯得這夜的靜謐深邃。
葉初雪猛然從睡夢中驚醒。夜涼如水,她身上起了一層慄皮。一種無端的恐懼像蛇一樣趁着黑夜潛進了她的皮膚下面。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雖然她的氈帳最大,地上鋪了氍毹,卻沒有牀榻,只是在身下又鋪了一層平宗親手做的虎皮,防止草地的寒氣侵襲。
葉初雪坐起來的瞬間便察覺到不妥,想了想,又躺下去,側頭將耳朵貼在地面上。然後她聽見了那種沉悶的聲音,敲擊着大地,引起了輕微的震動。
平宗曾經說起過好戰士能通過大地的震動來判斷敵方的人數。葉初雪沒有這個本事,但她立即就意識到這是馬蹄飛馳的聲音。而且,來的人很多。
她立即跳起來穿好衣服,將匕首揣進懷裡,跑出帳外。
勒古也察覺到動靜出來了。一看見葉初雪,就趕緊過來拽着她往拴馬的地方走:“葉娘子,你跟我來。”
“來的是什麼人?”
“不知道。”勒古的神色異常嚴肅,把她帶到馬旁,“你先離開,以防萬一。我叫幾個人保護你。”
葉初雪知道自己留在這裡只能是累贅。不管那些人是敵是友,先躲遠點兒總沒壞處。她點了點頭,看着勒古招呼過來一個叫稗輦的年輕人,帶了五六個人,簇擁着她一起離開大營。
雷霆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稗輦帶着人將葉初雪圍在中間,一刻不停地飛奔。篝火還在熊熊燃燒着,風突然大起來,空氣裡滿是柴火燃燒後的味道。
葉初雪跟着平宗經歷過無數次的出生入死,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令她有一種迫不及待遠遠逃離的恐懼。她以爲這是因爲平宗不在身邊,卻不知道其實是她對危險的警覺早已經融入了骨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