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要籌備平宸謁陵之事，崔璨這些日每天都龍城的街巷裡坊中奔走查看，事無鉅細，全都要顧及到。
最令他不放心的就是南邊緊挨着龍章門安慶，長陽，鴻嶽坊。這三坊被劃給高車人居住，原本的居民強令搬遷去了別處。高車人習俗與龍城迥異，搬來之後在街巷上搭建帳篷，庭院中晾曬氈墊，當庭宰殺牛羊，且好狠鬥勇，調戲婦女，攪得四鄰不安，民怨很大。太宰府又不願意管，禁軍管不住，短短几個月這三坊，連同相鄰的幾個坊就變成了龍城中賊道聚集，雞鳴狗盜匯聚之地。
而皇帝的鑾駕卻偏偏要經過這裡。如果不仔細預備，屆時驚了聖駕，便是了不得的大事。尤其是他心中其實清楚，這次力主皇帝謁陵，已經得罪了嚴望，平若雖然不至於自此爲敵，卻也總是對此事不悅。若是真出了事情，怕是朝中沒人能保得住他。
崔璨命龍城尹帶來兩百多龍城府衙下屬的士兵，一戶一戶將這裡每一戶高車人都調查清楚，家中有幾口人，多少牲畜，屬於哪一部，歸哪一甲管，全部登記造冊。並且又命人將高車人的首領找來，言辭警告，明他們約束族人，在皇帝出行那一日不得隨意外出。
高車人雖然蠻橫刁滑，但崔璨畢竟是當朝丞相，說話還是略管些用。五六個高車人的首領被他言辭訓示了之後，也半推半就地承諾那一日不會找麻煩。
不料崔璨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突然不遠處騷動了起來。龍城尹怕傷到他，立即指揮士兵將崔璨圍起來，派人跑去詢問，一時回報，說是灰衣人又在襲擊高車人。幾個高車首領登時就急了，也不顧崔璨還沒讓他們走，紛紛拔刀引弓飛跑去增援。
崔璨疑惑地問龍城尹：“誰是灰衣人？”
“不是一兩個人，是一羣人。”
這麼一說崔璨立即想了起來。早就聽說龍城有一羣神秘的人，專門襲擊高車人。之前曾經發生過有高車人強暴龍城婦人後，十幾個人的屍體被發現懸掛在城牆上的事兒。這夥人專門選高車人落單的時候發動襲擊，下手利落，來去倏忽。他們對龍城的坊裡街巷極爲熟悉，高車人防不勝防，屢屢吃虧。
之前龍城尹和丞相府也曾調集禁軍追捕過灰衣人，但一來高車人素行惡劣不得人心，二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風傳，說灰衣人的首領便是在圍城之戰中失蹤的禁軍遊擊將軍素黎，因此禁軍對追捕圍剿灰衣人的事情，也就十分敷衍。幾個月過去，只是抓到兩個望風的孩子，審問了一番沒有結果便不了了之。
崔璨明白，灰衣人和高車人之間的爭鬥實際上是嚴望和禁軍之間的爭鬥，雙方在這裡面手都不乾淨。而他作爲圍城之後被平宸任命的丞相，也不欲插手這兩者之間的恩怨。
但如今卻不同了。他無論如何都要保障平宸的出行平安。因此聽說灰衣人又在鬧事，不由自主皺起了眉頭，立即吩咐龍城尹：“你們別圍在我身邊，帶人去追。龍城是天子腳下，不是法外之地，怎麼容他們如此橫行無忌？”
龍城尹有些躊躇，勸道：“崔相，灰衣人只針對高車人，並不會對旁人下手，更不會危及陛下……”
崔璨氣得沉下臉來厲聲呵斥：“糊塗！那些人你連是什麼人都弄不明白，怎麼敢說他們不會危及陛下？你能替他們作保麼？不管是高車人還是旁的人，殺人就要償命，如此目無法紀，以武亂禁，還能逍遙到今日，不捉你這龍城尹去問罪，已經是朝廷法紀鬆弛，你還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龍城尹一聽這樣一定罪狀往腦袋上扣，嚇得連忙跪下連連求饒。崔璨尤其看不得他這樣子，喝道：“還磨蹭什麼，恕不恕你的罪，是看你能不能挽回局面。快去！”
龍城尹這才帶着人追過去看。
崔璨不打算白站着，翻身上馬，正要跟過去，忽然四下裡幾聲呼哨響起，似是在彼此呼應着朝着西面而去。崔璨心中一動，也顧不得旁人，催馬追着聲音而去。
龍城道路本就寬闊，今日因爲丞相來查看，龍城尹提前派人來將路邊高車人的帳篷都已經拆除，將閒雜人等驅離了道路，倒是令崔璨催馬奔馳時毫無阻礙。
畢竟丁零人興國已經將近百年，即便是崔璨這樣的漢人士族子弟，也學得一手好騎術，沒跑幾個街口，便遠遠看見了那幾道順着城牆飛快奔跑的灰色影子。崔璨立即調轉馬頭緊追不捨地跟了上去。
那些灰衣人也都騎着馬，騎術比崔璨要高出一大截，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種從小在馬背上打下的根基，又與崔璨這種專門延請教習學來的不同。崔璨竭盡所能地催馬飛奔，那幾道灰影終究還是拐了幾拐之後便消失無蹤。
崔璨在馬上站起來舉目四望。此時正是農忙時節，城中居民多數出城勞作，城南一帶又沒有什麼豪門大戶，富商巨賈，且又遠離兩處集市，街巷之中就顯得格外冷清，連行走的人都沒有幾個，那幾個人卻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真是有仙佛庇佑一般。
崔璨卻不信鬼神佛魔，催馬沿街一個個路口探查過去，不相信他們就會如此憑空消失。
從龍章門一路向西，四個坊之外是一座專門儲存草料的倉房。崔璨過去，在倉房外發現了一些散亂的草料，他猜測那些人在此處停留過，卻不知道如何會消失不見。正疑惑間，忽然發現地上有兩道車轍看着頗新，不覺心中一動，追着車轍一路向北而去。
沿途好容易碰上幾個從城北過來的人打聽，均說看見過幾輛馬車，但具體是什麼來歷就說不清了。
崔璨猜想那些人也許是將馬套在車上掩人耳目。
在北方，拉車的馬和騎乘的馬通常會分開。人們喜歡用牝馬拉扯，牡馬騎乘，但若是那些人將騎乘的牡馬用來拉車，一般人不仔細觀察也很難會發現。
崔璨仔細分析，他追逐的灰衣人至少有三四個。如果全都僞裝成拉車的馬，那麼這馬車至少得有四匹馬。能使用駟馬之車之家，非富即貴，而車轍也是向北，正是通往名門豪族聚居的城北。
龍城尹這時才帶人趕來，嚇得埋怨道：“崔相如此也太不顧自己的安危，讓屬下們好找。”
崔璨問他：“人你們抓到了麼？”
龍城尹慚愧地搖頭：“那羣人跑得太快。我們的人還沒到，就已經四散逃竄了。”
他擔心崔璨又發脾氣，說得膽戰心驚，只差跪下求恕。不料崔璨卻嘆了口氣，點點頭：“這羣人根本不是什麼流寇散匪，只怕身後有靠山的。你們即便追上了，只怕也奈何他們不得。”他回頭看了看龍城尹和身後的幾個人，見他們都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也就不欲爲難，說：“還是正經事做好要緊。先去看看高車人有什麼損失吧。”
高車人這邊倒是還好，有幾個年輕人被痛揍了一頓。仔細詢問一下便知道這幾個人前幾日又去相鄰的坊中惹事，大概被人記下模樣，通知了灰衣人來教訓他們一頓。崔璨對高車人也殊無好感，只是因爲身居中朝，不敢有所偏私，才能令人相信他是真的秉公行事。眼下高車人被毆的事情本就不是他一個丞相該管的，便樂得袖手看着龍城尹去處理。
到將所有高車人都登記留名後，已經是日落時分。崔璨自然不可能一日只做這一件事情，遣散了龍城尹，自己率幾名部屬往丞相府去。他心中始終存有疑慮，回去時便不尋來路，確實仍找到那個倉房，沿着車轍一路向北。
龍城格局，北邊繁華南邊寥落。越往北，人跡越多，車轍也就漸漸不容易追查。一路到了勤政坊前徹底消失。此時崔璨再舉頭四望，只見街道上車水馬龍，往來熙攘，哪裡還能見得到形跡可疑的灰衣人。他嘆了口氣，只得作罷，調轉馬頭朝丞相府的方向走。
不料剛走過兩個街口，眼角卻突然瞥見一輛駟馬車停在一個背陰的側坊門前。坊牆後面是一所高大巍峨的宅邸，重角飛檐，斗拱嵯峨，粉壁丹柱，無一不透露出宅邸主人高貴的身份。
部屬見崔璨突然勒住馬不動，盯着輛馬車出神，忍不住問道：“崔相，咱們往哪裡去？”
崔璨回過神來，問道：“這是什麼地方？那是誰的宅子？”
從人笑道：“崔相怎麼不認得了，這是慶善坊的西門，牆後是秦王府啊！”
“哎呀！”崔璨猛然醒悟，輕輕拍了拍腦門：“可不是到了秦王府麼。只是從來沒從這邊走過，倒是糊塗了。”他的笑容一閃即逝，卻驅馬走近那輛馬車，留心往馬腹下瞧去。
不料坊門內值守的衛兵見有人靠近，連忙出來驅趕：“什麼人，沒事趕緊離開，不要停留。”
崔璨皺起眉頭看着那衛兵，問道：“秦王府外的看守不是撤了麼？怎麼還不讓人經過？”
那衛兵嗤笑一聲：“秦王什麼人，怎麼可能讓人隨便往府中窺視？”
崔璨仰頭看着天邊的火燒雲，點了點頭：“是啊，怎麼能隨便往府中窺視，難怪，難怪。”
從人尚且不解，追問道：“崔相，你說什麼難怪？”
崔璨不答，反倒催動坐騎：“走，咱們再去拜訪拜訪秦王去。”
從人料不到他到了這裡又節外生枝，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只得趕緊跟上，又想着話想要勸阻：“崔相，秦王府還是不要隨便去的好，畢竟，畢竟……”
“畢竟什麼？”崔璨心頭燒着火，面色冷冽，“連看守都撤了，可見已經不是戴罪之身。我堂堂丞相，就不能去拜訪一下麼？”
正說着，突然聽見有人笑道：“崔相要去見秦王麼？咱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