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帶着葉初雪回到營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但平安仍然在聽到小白興奮的歡呼聲時立即就迎了出來,遠遠問道:“阿兄?是你回來了嗎?”
走到近前,赫然看見葉初雪的銀髮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不禁愣得忘了說話。“這……這是怎麼回事?”
平宗低頭看了一眼,見葉初雪已經窩在自己懷中睡熟,便示意平安不要驚擾了她,輕手輕腳地將她從馬上抱下來,送入大帳中,又小心地將她安置在牀榻之上,蓋好錦被,明知平安定然還在外面等待,卻一時捨不得離開,指尖拂過她熟睡的面孔,只覺在銀髮的映襯下,越發顯得她容顏絕世,有一種奪人心魄的妖冶美麗。
他在她面頰上親了親,才終於出帳去尋平安。
這一夜阿斡爾湖顯得格外靜美。月光如玉,落在湖面上,彷彿星光鋪滿了水面,隨着水波起伏,蕩蕩漾漾直到天邊。水波有條不紊地拍打着岸邊,發出令人心安的節奏。
平安高踞在離大營不遠的一處巨石上,背對着營地,面朝湖水。
這是他們兄妹自小就玩慣的地方,平宗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她,手腳並用兩三下就爬到大石頂上,來到平安身邊,與她並肩而坐,問道:“你急着找我?”
平安一時沒有回答,只是扭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一片溼涼悽然,但隨即就用力搖了搖頭,“沒事,只是突然不見了你們,怕出事。”
她掩飾得很好,語氣和神情都鎮靜自若,一如一直以來領袖漠北諸部丁零的蘇毗。但平宗卻被她那一瞬間的目光刺得一個激靈,心頭突然涌起了強烈的內疚,“安安,對不起……”他小心地將手搭在她的肩上,卻猶豫着能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讓她倚靠在自己肩膀上安慰。畢竟她現在是蘇毗,這個身份一直令他拿不準主意該與她維持什麼樣的距離。
好在平安已經替他打破了尷尬:“嫂子的頭髮……”
“還是在南朝弄成這樣的。”平宗無奈地搖頭,“女人混跡朝堂,難有不受傷害的。所以安安,我一直就不希望你去打仗。女人只要在家相夫教子最好。”
平安怔了怔,長嘆一聲:“一夜白頭,怕是心如死灰。也難怪當初總覺得她不畏死,因爲心已經死了。”她看着平宗,由衷地說:“阿兄,你要好好待她。”
“這你放心。”平宗被她的話暖得笑了起來,只是笑容轉瞬即逝:“倒是你……”
“我沒事。”她搖了搖頭,“真的,她受了那樣的傷害,你全心照顧她是應該的。”
她越是這樣說,他的內疚就越強烈:“你還好嗎?”他知道這是一句多餘的廢話,可是一時間卻找不到更好的話說:“勒古……”
“勒古是個好人。”平安飛快地打斷兄長,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冷漠理智:“他是我的得力助手,他死了,我自然難過。但沒事,你不用擔心,他死得其所,並不辜負丁零男兒的威名。”
“我應該幫你的。”
“不需要。”平安再一次堵回了他的話,看見兄長有些發怔的眼神,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強硬,放緩了口吻說:“阿兄,我是過來人,我知道在心裡有一個讓你可以爲之去死的人是什麼樣的。她所受的任何傷害都會十倍加諸於你的心裡。你迫切想要去撫平她的傷害,她卻將你連同其他人都摒除在外面,這樣的經歷我都有過,我懂。”她努力笑了一下,並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她的笑容中滿是悽然:“阿兄,趁着她在你身邊,趁着你還能爲她做些事情,就去好好愛她,不要辜負哪怕一天的時間。因爲……”
她的的話沒能說下去,但平宗已經明白,這些話其實都是在說她自己。勒古的死讓她想起了離去的倪政。平宗不知道她對勒古到底是有幾分真情,但這樣的哀傷,顯然並不僅僅是因爲倪政而起。
平安突然問:“他死了嗎?”
平宗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她是在問倪政,心頭一震,語氣卻維持平穩:“當日他被貶爲雲夢縣令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她卻不肯死心,追問:“嫂子也不知道嗎?我算過了,他們應該是彼此認識的。”
“她……”平宗努力嚥下喉間的酸澀,想要用笑容將她的疑惑抹去:“她鎮日守在深宮之中,即便攝政接觸到的也都是鳳都高官,根本無暇關注一介小小縣令。”
“是嗎?”平安久久地凝視湖面,無限悵惘:“那就只好希望他此生平安喜樂,再不會遇見我這樣的煞星。”
平宗握緊她的後頸,不滿地皺眉:“怎麼這麼說自己?什麼煞星?你是平安,你要像你的名字那樣平安喜樂纔對。”
“是啊,平安喜樂。”她細細地咀嚼這四個字,“許是我的名字就佔去了所有的平安喜樂吧,怎麼覺得這四個字跟我無關呢。”
她這樣說着,仍舊靜靜地微笑,看在平宗眼中無比痛心。“安安,你記不記得小時候阿逯渾馱他們幾個欺負你,你跟他們打架把他們幾個男孩子都打得滿地找牙的事嗎?”
平安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遙遠的往事,凝神遙想,禁不住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小時候的事兒,你還提它做什麼?”
“因爲我看見那幾個小子滿臉血地哇哇大哭,卻找不到你在什麼地方,你記得你躲到哪裡了嗎?”
平安想了想,笑了起來:“不就是這裡嗎?”
“是啊,就是這裡。”平宗揉了揉她的頭髮,就像小時候在這裡找到剛打完架的妹妹一樣,“你也是一頭一臉的血,卻不肯讓人看見,自己躲在這裡哭。”他的目光變得柔和:“安安,那天我就陪着你,讓你的眼淚鼻涕門牙上的血蹭了我一身,後來每次你打完架都跑到這裡來哭,都是我陪着你的,你忘了嗎?”
“誰說我每次到這裡來都是哭的?”她悻悻地扭頭擺脫他的手,“我就是喜歡這裡能看見整個湖面,夏天的時候坐在這裡,看着厚厚的雲從天邊涌過來,嘩啦一聲就大雨傾盆,一下子全身就溼透了。一會兒雨停了,就躺在這石頭上讓太陽曬着,一會兒全身就又幹了。我就是喜歡這裡沒有人來打擾,自生自滅,與人無尤。”
“自生自滅?”他固執地去揉她的腦袋:“每次都是我陪着你好不好?”說到這裡他也惆悵了起來:“後來你長大了,就不願意讓我陪着你了。寧願一個人躲到這麼遠的地方獨自傷心,也不願意讓我照顧你。”
“我能照顧我自己。”她淡淡地說,堅定而從容。
“我知道。可我是你哥哥,照顧你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你還有你的公主要照顧。”
“她?”平宗笑了起來,“其實你們倆挺像,都硬得像塊石頭。可是安安呀,我能確信讓她幸福,卻沒有把握讓你幸福。你需要的是勒古。”
“我不需要!”她突然激烈起來,一把打開平宗的手:“我不需要一個死人!”她態度冷峻而堅持:“我知道你繞着圈拐着彎想要說什麼。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我過得很好。我不需要男人來照顧我。勒古死了我自然傷心,就像任何一個我手下的丁零兒郎死去一樣難過。但我不會爲他悲慟欲絕,我從沒將他當做夫婿,以後也不會有人取代倪政在我心裡的位置。阿延只有一個父親!”
她一口氣說完,發現平宗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眼中滿是無法理解的迷惑,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控,有些狼狽地扭開頭望向湖面,良久才低聲說:“我已經替他報了仇,了無遺憾了。”
那一日葉初雪親手將刀交到她的手上。平安起先是驚訝,隨即便被悲傷淹沒。她不肯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情緒,只能藉着昆萊身上飛濺出來的血來掩蓋她眼角的淚。她一共捅了昆萊四十九刀,終於在昆萊慘嚎聲斷絕之後良久被旁人拉住。
當時平安好容易停了下來,將淌着血的刀扔在地上,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被綁在柱子上血肉模糊的屍體,吩咐了一句轉身就走:“丟到外面去喂狼!”
她的愛與恨在那一場親手執行的處決中已經消耗完了,她的眼淚也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流過了。她的心只比以前更加堅硬,懂得不沉溺於悲傷之中。她明白這一夜兄長想要做什麼,但她不需要。
“走吧,回去吧。你奔波往來,也該歇歇。”平安拍了拍平宗的肩膀站起來,風一下子猛烈起來,將她的頭髮撩得在腦後飛揚。漠北的夜永遠無法擺脫寒冷,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阿兄!”
平宗已經起身,聽她這一聲一怔,“怎麼?”
“那日我殺昆萊時,他哀嚎咒罵不斷,我好像聽他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
昆萊的血從他的嘴裡向外涌,身上已經被連捅了七刀,他的腦中出現被平宗帶來的追兵瞬間斬成肉泥的那些手下,自知事到如今已經絕無生理,突然間懊悔和不甘涌上心頭。他被自己的血嗆得一張口就咳嗽不止,身體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他被瀕死的驚恐籠罩,口齒含糊地嘶吼着,含含混混地喊出一句話:“我死了那女人一樣要死!”
平安驀地停頓下來,喘着粗氣瞪着他,喝問:“你說什麼?”
他想張口大笑,不料一口血噴出,噴得她一頭一臉。已經殺紅了眼的平安失去理智,一刀砍斷了他的咽喉。
但那句話卻無法隨着血跡被清洗掉。這些天來時時在她腦中閃過,她一直沒有辦法釐清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直到這一刻。
平宗皺起了眉頭:“他說他死了初雪一樣要死?這是什麼意思?”
平安搖頭:“我不知道,聽這個意思,像是在說他不是唯一要讓嫂子死的人。”
平宗沉下臉冷笑:“是啊,她那樣的身份,想讓她死的人多的是。”
“如果他做那事是受人指使呢?”
這也是平宗剛纔聽到這句話時第一反應想到的。如果有人指使昆萊,那個人會是誰?誰能指使得動昆萊?
正疑惑間,突然見塞湖跌跌撞撞地跑來,擡頭衝着石頭頂上的兩人喊:“蘇毗,殿下,他們回來了,回來了。”
平宗兄妹詫異地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問:“誰回來了?”
“焉賚將軍他們!他們剿滅了步六狐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