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亮的時候,忽然一隊人鮮衣怒馬地穿過街巷來到慶善坊秦王府前叫門。此時滿城晨鼓還沒響,街坊四鄰也都還在安睡之中,被這百來人的馬蹄聲驚擾得從夢中醒來,一時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涌到窗前門外伸頭探望。
叫門聲響了好一會兒,秦王府中才有人來匆匆開門,見是了這樣的陣仗驚得一怔,連忙飛奔回去請管家出來。來人見狀無不苦笑,在門外站了良久,竟連來意都來不及說,眼見天色越來越亮,實在無法再耗下去,索性一揮手:“進去找秦王,耽擱不得了。”
衆人早就等得不耐煩,當即轟然應答,紛紛下馬,手擎着彩旗華蓋,各式儀仗一擁而入。
秦王府的門房哪裡低檔的住,驚得大喊起來:“你們別亂來,你們要做什麼?管家,管家怎麼還不來?”
秦王府本就不大,這樣鬧了一會兒,已經驚起了衆人。管家匆匆披衣迎出來,見着架勢衝趕過來的阿嶼使了個眼色,讓他先去通知平衍,自己這才理正衣冠,迎上前去:“各位,各位,在下是秦王府的管家樊正。”
領頭的見總算來了個能說話的,這才鬆了口氣,笑道:“管家別擔心,我們是禁軍獨孤將軍手下。今日是我們來得唐突了。只是事情緊急,拖延不得。”
管家仍舊一頭霧水,迷茫地問:“什麼事情,敢情明示。”
“自然是喜事!”領頭的神氣和善,亮出一份聖旨:“陛下給秦王殿下賜婚,快帶我去見秦王頒旨。”
整個秦王府都被這話驚呆。管家呆了片刻,不敢多言,飛快讓人去請平衍出來。領頭的人卻說皇帝已經有吩咐,秦王腿腳不方便,不需行禮。又將聖旨宣讀了一遍,只說秦王身爲宗室貴胄,身有殘疾,內府空虛。皇帝從名門之中選賢淑貞靜的適齡女子賜封廣安公主,適秦王爲妃,由中書令平若主持,着當日完婚。
旨意宣讀完畢,所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做何反應。領頭的笑道:“怎麼,秦王還不謝恩麼?”
平衍苦笑地撫着自己的斷腿:“身有殘疾,不能行叩拜大禮,還望陛下恕罪。”
對方笑道:“是了,有秦王這句話便好交代。”
平衍終於問了句正經話:“這位廣安公主是誰?”
領頭的人笑道:“秦王不必着急,再過片刻便有人來送更帖冊書,陛下連秦王的聘禮都已經準備好了。陛下說,事出倉促,卻不能委屈了二位新人,三書六聘之禮不能少,只是時間緊急,卻等不得那麼長時間,陛下已經令人將書禮都已備齊,二位的庚帖也已經由陛下親自過目後恩准,只需府上籌備婚禮之事便可。”
平衍聽了默然不語。
領頭的人又道:“是了,還有一事。陛下說時期倉促,秦王府中定然沒有準備,青廬也已經着人去內庫中提了,殿下不用操心青廬之事,準備宴客便是。這是龍城首屈一指的大事,陛下已經下令,命宗室諸王公皆來觀禮。”
平衍聽他說到這裡,也已經想明白了,不動聲色地轉向管家:“還愣着做什麼?再不去準備,只怕要慢待貴客了。”
管家愣了愣,還不甘心:“可是殿下……”
“陛下的成命已決,沒什麼可是了。”平衍也站得累了,抱歉地向來人笑了笑:“我身體不濟,站不得太久。若是尊駕旨意已經說明白,就請到屋裡去喝杯漿酪如何?”
“不敢叨擾殿下。”對方連忙推辭:“陛下還等着在下回去覆命。殿下,”他突然看着平衍的眼睛,“我回去該如何向陛下說?”
平衍知道這是在要自己表態,當下毫不含糊:“請向陛下轉達,多謝陛下關念,三日後將攜新婦覲見謝恩。”
這便是答應了婚事。來人鬆了口氣,告辭離去。
平衍卻已經支撐不住,腿一軟幾乎跌倒在地上,嚇得關鍵連忙過來和阿嶼一起攙扶着平衍,將他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好在五月的天已經十分暖和,石凳雖涼,平衍畢竟還能經受。
阿嶼捧來漿酪給他喝下去,又緩了好一會兒,平衍才慢慢平復了下來。他思量了片刻,一連串地吩咐:“管家,還是去準備宴請客人吧,咱們府中不見外人也有許久了,府中人手只怕不夠,一會兒平中書來了,我讓他從晉王府調人來。”
阿嶼好奇:“世子會來?”
“自然。”平衍哭笑不得:“他是主婚之人,只怕這會兒已經接到旨意,很快就會來,你去準備迎接吧。另外,”他沉吟了一下:“今日如果真的宗室諸王公都會來的話,須得加強守衛。你替我跑個腿,送個話給西府的素黎將軍,我今日怕是沒空去見他,就請他幫忙暗中留意吧。”
阿嶼點頭答應了。平衍嘆了口氣:“今日是要忙起來了。先讓人去燒水,做新郎,總得沐浴更衣才顯鄭重。”
阿嶼有些疑惑地問:“可是新娘子是誰都不知道,殿下就不好奇嗎?”
平衍一時沒有回答,擡起眼望向天空,此時晨色初現,淡青色的天空從西向東,漸次淺淡,終至融入天光之中,只在日夜交匯的邊緣,留下一抹旖旎的玫瑰色。
“是誰並不重要。這樣的身份,不得慢待便是了。”他心中是有些微期盼的,但也深刻地明白,那期盼不會白白實現,總要有些代價。而他在這樣日影不曾露面的拂曉,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考慮關於代價的事情。
平若來得比平衍預想的還快。幾乎是與第二波宮中派來的人同時到了秦王府。
這回是高賢親自帶領了一羣內官,手捧着三書六聘各項書禮,後面還跟着浩浩蕩蕩的車隊,有女方一本正經的陪嫁,有皇帝御賜的禮物,甚至連男方的聘禮也都替平衍出了不少。高賢笑眯眯地一見平衍就不停地道喜,卻躲着平衍不肯多說話。見平衍要發問,便急忙轉身招呼從人將青廬送進來,選了廳事前的空地大張旗鼓地搭起來。
龍城仍保留着些許草原上的習俗,婚事要在臨時搭起的如穹廬一樣的帳篷裡進行,因爲以靛青帷幕妝點,因此稱作青廬。
平若倒是興致勃勃,在一旁看着僕役們將青廬搭起來,又一卷卷地往裡面鋪氍毹,笑着對平衍說:“七叔,這青廬可是我與陛下親自去內庫中尋來的。我們都記得當年在賀蘭部看崇綰大人嫁女兒時用過的青廬,門簾上綴着硨磲墜子,裡面帳幕都是重錦真絲,南朝的繡工,總想你堂堂秦王,總不能還不如一個崇綰大人吧,這一頓好找,總算不比他差了。”
平衍留意到他話外意思:“怎麼,你知道這頭尾?”
平若倒是詫異了:“怎麼,七叔你竟然不知道?這就難怪了,我剛纔進門還在奇怪,雖然倉促些,可畢竟是喜事,你怎麼倒是如臨大敵一般。”他走到平衍身邊坐下,問:“你知道這廣安公主是誰嗎?”
平衍心頭猛跳,面上卻不動聲色:“怎麼?我該認識嗎?是誰家女兒?”
平若卻從他微微泛上粉色的眼皮察覺到他幽深細微的情緒,輕輕與平衍撞肩,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相信對不對?七叔我告訴你,今日大可以放心,不是旁人,就是你的晗辛娘子。”
平衍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琉璃杯,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平若卻毫無察覺,仍舊興奮異常:“其實我也奇怪陛下是怎麼想起來做這樁媒的。你也知道,你那位晗辛娘子的來歷是說不得的,也難爲他在皇室玉牒中翻了許久,翻出個先帝一位嬪妃曾經產下公主,後來那位公主在城陽王作亂的時候就沒了蹤影,便將這封號賜予晗辛娘子,在玉牒上也就是以廣安公主的名號填了上去。所以今日的婚禮,是以長公主下嫁之禮,格外隆重呢。”
平衍被他無意間說中了心思,低聲冷笑了一下:“是啊,陛下是怎麼知道她與我的關係的?又爲何要做這樣的人情?”
“你知道是在做人情就好。”平若眼睛發亮,絲毫不被平衍的多慮影響,繼續道:“你是不知道,這些日我與崔相費了多少口舌勸說陛下讓你出山。眼下龍城局勢不穩尚在其次,陛下誅殺河陽公之事的確犯了衆怒,宗室諸王公不肯從駕去謁陵。其實謁陵只是一個藉口,這是要公然發難,令陛下進退失據。我跟崔相就告訴陛下,只有七叔你出面,才能勸服諸王公。但陛下卻怕你不願意呢。”平若一口杯中葡萄酒喝完,抹了一下嘴笑道:“我跟你交個底兒吧七叔,其實宗室諸王公,還有留在龍城的諸部大人們,也都盼着七叔你出面呢。”
平衍聽他侃侃而談,心中卻想着另一番心事。
斯陂陀捎來葉初雪的話,他本來不以爲然,並不打算照行。但眼下情勢發展,卻是嚴絲合縫地向着葉初雪所預想的方向發展。他其實早就有準備要重新出來,但他的方向與葉初雪相反,他在病中支持灰衣人在龍城的行動,就是爲了先將高車人趕出龍城,再想辦法分化玉門軍與賀蘭部,而如今他如果按照平若的說法,出頭去領袖宗室和諸部,便無法同時削弱賀蘭部。
然而眼下情勢已經不容他做太多考慮,尤其是門外突然鼓樂大響,有人飛奔進啦稟告:“宮中送親的車已經到門口了。”
平若一下子跳起來,笑道:“陛下真是想得周到,連迎親也免了,直接將人送來給你。七叔你等着,我帶人去迎接新娘子去。”
平若一溜煙地跑了。
平衍想要叫住他,卻終究沒有開口。他心頭煩亂顯然並不只因爲葉初雪的先見之明,而在於他還沒想好該怎麼樣去面對晗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