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若來到延慶殿的白玉臺階之下,將隨身佩戴的匕首交給值守的禁軍,正舉步要登上臺階,忽聽身後有人喚他:“平中書!”
平若回頭,見來人是崔璨,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崔相,今日怎麼來得這樣早?”
崔璨習慣帶着丞相府的僚屬在龍城街頭辦理公務,隨時遇到問題就地召集相關官員來討論處置,自他上任以來,龍城尹和諸坊坊正都提心吊膽,不定他又會突然出現在什麼地方。也因爲這個習慣,他通常要到午後纔有空來延慶殿覲見,而今日纔剛過辰時不久,平若見到他自然驚訝。
“確實早了點兒。”崔璨像是被他問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抿嘴笑了笑才說:“其實我也是日日上街的,多數時候還是在府中見人辦事。只是旁人出去得少,就顯得我反倒總在街上了。”
平若問:“崔相一大早來是有什麼要緊事麼?若有你就先請,我的事情不急,可以再等等。”
“不必不必,平中書千萬別客氣。”崔璨連忙擺手,託着他的手肘一通走上臺階:“平中書這樣客氣我怎麼擔當的起啊。當日多虧了你的提點我纔沒有貿然進秦王府去找他要人,這事一直想要找你道謝,去了幾次府上總是撲了個空,平中書最近太忙了。”
“哦,是啊,”平若打了個哈哈,“突然就忙了起來,已經好幾日不曾回府了。人在朝中就身不由己,倒是沒聽人說起過崔相來訪,怠慢了。”
兩人一路說着來到延慶殿門口,還沒進去便聽見裡面平宸又在發脾氣:“都是一羣廢物嗎?你們二十萬人,連一個小小的昭明都拿不下來,還好意思來問我怎麼辦?整個昭明別說連二十萬大軍一天的軍糧都沒有,倒是把你們打得個束手無策。”
平若和崔璨對視一眼,也顧不上在彼此寒暄,俱都加快腳步匆匆進殿。
平宸負着手正對着下面跪着的一個人發脾氣,見平若和崔璨到了,冷笑一聲:“好了,管錢糧的到了,你也不要嫌朕挑剔你,你去問問他們二人這個道理說不說得過去。”
平若認出跪在地上的是嚴望身邊一個親信校尉,這次應當是隨着嚴望去南方督戰的。他想平宸行過禮後便問:“嚴將軍派你回來的?南邊情況怎麼樣了?”
平宸冷笑地說:“二十萬大軍,每天消耗着上萬石的糧草,卻拿小小一個昭明毫無辦法,情況能怎麼樣?”
那名校尉面聖機會並不多,更從未經歷過皇帝如此的責難,一時間冷汗涔涔,一時間唯唯諾諾竟然說不出話來。
平宸見他這樣,只是冷笑,將一封書信遞給平若:“你自己看看。”
這自然是嚴望寫來的。平若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信上說的倒也都是實情。昭明多年來一直是以軍事要鎮的標準修固城防,牆厚城高,堯允避戰不出,朝廷軍隊久攻不下,兩廂僵持了將近兩個月。末尾嚴望在心中寫道:由於昭明臨江,大軍雖然久圍,卻未能切斷其水上糧道。從最近江上商船往來情形看,顯然南朝落霞關也與昭明暗通款曲,對運往昭明的物資視而不見。這直接導致了圍城效果不佳。
平若心裡咯噔一下,這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昭明與落霞關接壤,如果堯允倒向落霞關,令昭明落入南朝手中,江北大片國土就隨時面臨受到南朝攻擊的危險。
平宸猶自在指着校尉在罵:“當初朕令嚴望去南方督戰,便是因爲他自己說不能只圍不戰,如今他倒又來找我討要糧草,那朕要他去做什麼?平效也不比他差許多。”
平若默然將信遞給崔璨看,自己勸道:“陛下如今對着下面人發脾氣是沒有用的,他不過是個傳話的人。南方的局勢不如人意,咱們得商量對策纔是。”
“很是!”崔璨匆匆瀏覽了一遍,目中憂慮之色盡現,贊同平若的話,也說:“嚴將軍在南方無功,臣以爲還有一個原因,之前咱們都沒有考慮到。”
平宸對崔璨的意見慣來看重,連問:“崔相你說。”
“嚴將軍雖然家在昭明,但出身玉門。玉門在河西,地勢開闊氣候乾燥,適於騎兵作戰。而昭明一帶丘陵湖泊衆多,氣候溼熱,昭明東西兩側更是水軍戰線,嚴將軍並不擅長在那一代作戰。”
平若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心頭一喜,連忙道:“崔相說的有道理。嚴將軍固然善於用兵,卻沒有在南方作戰的經驗,如今一味苛責於他並不公平。”
平宸哼了一聲,面上仍舊不悅,卻到底沒有繼續發作,揮了揮手讓那名校尉下去,恨恨地說:“朕如此信任他,將平叛那麼大的事情委託給他,如今一事無成,真是丟人現眼。”
平若想了想,問崔璨:“不知崔相今日來覲見有什麼要事。咱們也別客氣了,你就直說吧。或者需要我回避?”
“不用不用。”崔璨連忙擺手,說:“多謝平中書相讓,那臣就不兜圈子了。此事正好也想問問平中書。”他向平宸施了一禮,這才轉向平若:“今日吏部發文過來,說有幾名官員秘密離開龍城,聽說是奉了中書之命,請問可有此事?”
平若心中有底,面上不動聲色,問:“哪幾個人?”
“匠作監賀元春,中書府主事平蕈,太常寺主事李淳,中書郎中柳範……”
他點名的這幾個人,除了匠作監賀元春之外,其餘幾人都是從五品下的職位,卻又實實在在是幾個做事情的人。這幾人秘密離開龍城,若是以往不會有人太過在意,但崔璨這人做事細緻,不但留意到了,還直接來到御座前質問,顯然他已經意識到了這幾個人的任務是什麼。
平若苦笑了一下,只得承認:“崔相明察秋毫,果然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
平宸越聽越是驚奇,朝平若望去:“是你派他們出去的?爲什麼?去什麼地方?”
平若帶着懇求的意味朝崔璨看了一眼,見對方眼觀鼻鼻觀心,不似要貿然開口,這才轉向平宸,老老實實地回答:“臣派這幾人是去雒都看看舊日宮殿尚在否。”
平宸吃了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平若只得說得更明白些:“去考察營建宮室圜丘的可能性。”
崔璨心中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但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白,也是吃了一驚,怔怔望向平若。
雒都在龍城西南一千五百里之外的河洛之間,百十年前本是前朝國都。後來前朝內亂,外族入侵,皇室南渡,中原輪番落入匈奴、烏桓、氐人,羌人之手,雒都屢經戰亂,被大火燒燬過,也被鐵騎踐踏過。至丁零人在龍城立國之後,百姓因北方安定,漸漸向北遷移,雒都也就徹底地蕭條了下去。
平若所說圜丘,就是指祭天所用天壇。歷朝歷代,圜丘都建於國都南郊,因此平若這話一出口平宸和崔璨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崔璨猶自不肯相信:“平中書是在考慮……”他要定定神,才能說出那兩個字:“遷都?”
平若不回答他,朝平宸望去,“陛下,你我當日少年時曾經許下的心願,願海內清一,寰宇大治,國富民強,還於舊都。還於舊都本是你我從小立下的志願,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這樣的條件能夠去做了,臣以爲當斷則斷,不可猶豫拖延。”
平宸眼睛發亮:“是,你我當日在陰山腳下南望山河,就已經立下如此志向。沒想到你還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回憶起往事,平若的目光變得柔和溫暖,“當日陛下問臣,若有朝一日要臣在父王和陛下之間選擇,臣該如何做。臣當時說,爲了與陛下同赴舊都,看着陛下君臨含嘉殿,光照大江南北,臣願意將父子之義一併捨棄。陛下,當日說的話,臣每一個字都記得。”
平宸激動地負手來回踱步,“我就知道!你還記得當日的宏願,也只有你知道朕心中的想法。阿若,你果然是朕的阿若!”
他走下來,重重在平若肩膀上一拍,又問:“遷都?如今可以遷都了嗎?”
崔璨大急起來,連忙說:“陛下,如今龍城未穩,北有晉王虎視眈眈,南有昭明叛軍據守要塞,龍城京畿諸王也都人心惶惶,這個時候穩定局勢纔是第一要務。畢竟本朝歷代皇帝陵墓,社稷宗廟都在龍城,貿然南遷,如何向宗室諸王交代?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平宸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哼,那些宗室,別以爲朕不知道,不過一個婚禮,那些宗室就已經將秦王當做他們的主心骨了,一個個都去討主意,商量如何對付朕。崔相,你旁觀者清,看得明白,這些宗室,根本不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裡。”
平若笑道:“崔相所說都有道理。如今的確還沒有到當日我和陛下所說的海內清一,寰宇大治的地步,但如今危難時刻,卻也是陛下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威德令天下服贗的好機會。”
崔璨心頭一緊,已經明白他打的主意,大驚失色:“平中書,你是想要讓陛下……”
平宸也立時明白了,一拍掌,搶斷崔璨的話說出來:“親征!”他興奮得熱血沸騰,覺得這延慶殿的屋檐樑柱都已經成爲限制約束他的桎梏,激動幾步跨上臺階回到自己的御座旁,笑道:“是了!嚴望既然不堪用,那就只有朕御駕親征,去教訓那些逆臣!”
崔璨只覺耳邊嗡嗡地響,也顧不得君臣之禮,脫口問道:“陛下去親征,龍城空虛,晉王來攻怎麼辦?”
平宸微微一愣,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平若已經微笑道:“剛纔崔相不是說了嗎?嚴將軍擅長騎兵作戰,正式對付晉王的利器。依臣愚見,可將嚴將軍調回龍城,讓他去討伐晉王。”
平宸大力同意:“對,好辦法,就這麼辦!”
崔璨驚得大聲道:“萬萬不可啊!陛下,龍城乃本朝根本之地,陛下南征,卻令野心勃勃的嚴將軍在城中主持大局,勢必會引發內亂!”
“不是還有秦王嘛。”平若細細地聲音切斷了崔璨的話,“秦王如今是宗室的領袖,龍城有他鎮守,嚴將軍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亂來。”
崔璨還欲反駁,一眼瞥見平若目中閃爍的光彩,心中驀地一呆,旋即醒悟,他深深嘆了口氣,終於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