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勒已經端了一盆雪進來,平宗也顧不得冰雪刺骨,將他的手埋進雪裡,沉聲道:“老實呆着,別亂動。”說完才又轉身去裡面櫃子裡尋找:“早先渤海國進貢了一味膏藥,用的是大雲山裡野生雪獾身上的油脂,治療燙傷最是神效,我這裡應該還有一瓶,一直放着,今兒倒是派上了用場。”
平宗找出那瓶獾油,一回頭,發現楚勒站在自己身後,欲言又止的樣子,於是問:“怎麼了?”
楚勒低聲地說:“王府裡派人來了,王妃請您回去。”
平宗面色沉下來,“以後再有人來,你替我擋了。這邊事務處理完,我自然會回去。”
楚勒還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忍住,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平宗拿着獾油來到平衍身邊,將他的手從冰雪裡拿出來看了看,緊蹙的眉頭略舒展了些。“還好,水泡都下去了。大概不會留疤。”
平衍苦笑:“阿兄真把我當不懂事的奶娃娃了。我也是丁零男兒,這點兒小傷算什麼?”
平宗復又將他的手放回雪中,笑道:“屋裡暖和,過會兒雪都化成水了就給你上藥包紮。放心,手不會有事兒,你那琴還能繼續彈。”
平衍略覺詫異,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阿兄?不過是小傷,不必如此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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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宗沒有擡頭,低聲說:“可我總得保全一個呀。”
“什麼?”平衍一時沒有明白:“保全什麼?”
“你的腿是爲了救我才斷的,我不能再讓你有分毫閃失。”
平衍苦笑:“阿兄只差沒將我藏進盒子裡鎖進櫃子裡,這千萬般的小心,”他說到這裡突然醒悟過來,握住平宗的肩頭沉聲問:“阿兄,你要保全的不是我的手吧?”
平宗猛然擡眼望住他,目光中沉痛如水,幾乎要漫過堤來:“阿沃,”他喚着平衍的乳名,“你雖然不能再帶兵打仗,但你文韜武略精熟於心,更是遠勝於……”他說到這裡突然頓了一下,令平衍一顆心沉沉墜了下去。“……遠勝於阿若,我對你的信任和倚重從不因你受傷而有分毫減少。也許只有你能代替阿若……”
“阿兄想要將阿若怎麼處置?”平衍打斷他,沉聲問。
平宗一時沒有回答,但答案已經寫在了他的臉上。平宗這一年三十歲,正當盛年。他早年馳騁疆場,養就了軍人般的體魄和氣質,腰板挺直,胸膛寬闊,面容雖經歷風霜,卻仍然遺傳母系來自西域柔然的血統,五官如同刀刻般深邃俊美,薄脣明目,眼仁中隱隱有一絲藍色的光芒,令他在收斂笑意之後看上去顯得過於鋒芒畢露了些。而此刻,當他雙脣微微抿起,脣角的紋路冷峻如同窗外北風,隱約透出肅殺之意來。
“阿兄!”平衍吸了口氣涼氣,急切地勸道:“阿若年紀小一時糊塗才犯下大錯。回去阿兄將阿若狠狠責打一頓命他閉門思過也就算了。你就這麼一個兒子,這裡面還關係到王妃,阿兄你一定要慎重。”
平宗突然發怒,一把甩開平衍,將那個匕首摔到地上:“他已經要弒父了,我還有留他嗎餘地?”
“說不定是別人不問自取?”平衍自己也覺得這話沒有什麼說服力,只好換個說法:“再說阿若年紀小,以後嚴加管教就是了。再說,阿兄你正當盛年,膝下也不止這一個兒子,即便阿若不中用,也還有別人接替,哪裡輪的上我啊。阿兄這是將我至於火上烤啊。”
平宗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是要你襲我的王爵。我要你在宗室中考察,尋一個合適的孩子,親自輔佐。”
平衍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平宗的意思。他盯着平宗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問:“阿兄確定?”
平宗冷笑:“我連自己的兒子都能捨了,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壯士斷腕,不可遲疑。否則只怕遲早累及旁人。”
平宗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平宸這個皇帝是不能留的,他打算另立新帝。但平宗又不願意落人廢立君上的把柄,新帝繼位後,會由平衍出面輔佐。這樣的安排確實比他自己再去擔任攝政王要溫和些。
丁零草原上曾有習俗,男孩子滿十歲的時候,長輩會送他一隻狼崽。少年與狼崽日夜爲伴兩年,到十二歲的時候舉行成人禮,男孩要將狼殺死才能算作完全成年。狼性兇殘,起初年幼尚且還好,一旦狼成年後,便會時時想從主人手中搶奪食物牲畜,少年日日要與狼鬥智鬥力,待到能將狼殺死是,已經強壯堅強無堅不摧了。
平宗輔佐平宸登位,這些年來主掌朝政,在平宸眼中無異於那匹狼。而今平宗吸取經驗,即便另立新君,也不肯自己去做那匹狼,而是讓平衍代替。將國家重任交予旁人之手,有能力的平宗不會放心,放得下心的又怕擔不起這擔子,想來想去,也只有平衍能勝任了。
平衍點了點頭,最初的驚訝緊張已經散去,他與平宗心意相通,並不需要作態,只是說:“這樣也好。”
兩人便又促膝細論,議定了之後的一些具體安排,這纔想起楚勒去拿吃的一直沒有送來。
平宗讓平衍先喝了碗漿酪,自己開門去尋楚勒。
此時天色已經大黑,難得的是天居然晴了。一開門只覺漫天星光淡淡閃動,雖不若夏天河漢燦爛,卻也令人心頭陰霾略去了一些。
楚勒早就守在門邊,見他出來連忙迎上去。
平宗問:“飯怎麼還沒送來?你不是一直讓人熱着嗎?”
楚勒面帶難色,朝屋檐外一指:“幸虧臨進門了我突然想起來,找來只貓兒試了試……”
平宗走下去,只見一隻貓的屍體孤零零躺在雪地裡,七竅流血,早已經僵直。
這般連連綿綿欲殺之而後快,留下這麼多後着,饒是平宗慣經艱險,也不禁渾身一寒。他沉下臉,咬着牙吩咐:“將延慶殿,御膳房,英華殿,演武堂各處皇帝讀書習武起居接觸之所的上下所有人等全部仗斃,不得留活口。”
楚勒一怔,問:“不審了嗎?”
“有什麼可審的。”平宗冷笑,“所有上下有牽連的人全殺了,主謀脅從自然跑不掉。”
楚勒見他面露狠厲之色,知道是被氣急了,不敢再多說,躬身領命。平宗又問:“不是說焉賚回來了嗎?人呢?”
“在外面跪着呢。”
平宗一怔,幾步走到大門邊,果然看見焉賚一個人在英華殿宮門外的雪裡跪着。“他這是做什麼?”
楚勒也覺難以啓齒:“那個女人的侍女,叫晗辛的那個,不是說讓她跟着焉賚回來麼,她一進龍城就消失了。”
平宗怔了一下,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