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音進了皇宮就換乘肩輿。她的肚子如今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了。便索性大方讓人看見。衆人皆知這是文山侯的頭一胎,不管去到哪裡都格外慎重,羅邂派來護衛她的八名金吾衛格外謹慎,怕宮人受人指使會加害於她,絲毫不肯假手於人,親自擡着肩輿來到了居延宮外。
不過十幾二十日沒來,這裡一下子就蕭條了下來。
離音站在門口,被外面明火執仗的金吾衛嚇了一跳。
雖然自從羅邂將羽林明光二軍合併爲金吾衛之後,內廷宿衛自然全由金吾衛來執行。離音每次來,都能看見居延宮外的金吾衛。只是這次不一樣,宮院外面幾乎是五步一人,密密麻麻將居延宮如同鐵桶般圍了起來。
離音依稀認得幾張面孔,都是羅邂平日親信的手下,可想而知此處已經成了整個鳳都城守衛最嚴密的地方。
柳二孃見她發呆,低聲道:“陛下遇刺後這裡就一直如此守衛森嚴,鐵桶一般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畢竟這件事情太大了。”
離音點了點頭,上前走了兩步。那兩扇緊閉的門恰在此時吱扭扭地打開。鳳都城的雨季一直沒有結束,門軸上落了一層鏽斑,卻無人有心力去擦拭上油。離音聽着這聲響,無端一股淒涼之意冒了上來。
開門的是何翀,身邊還伴着兩個年輕內官。何翀一見門口立着的離音,連忙指揮着手下:“快,快扶着離音娘子,天雨路滑,小心磕絆了,那可是天大的罪過。”
柳二孃擋在離音身前,冷冷看着他們:“不必了,麻煩你們都讓讓,我扶着娘子就成。”
何翀一愣,嘆了口氣:“娘子信不過老奴嗎?”
柳二孃冷笑:“我誰都信不過,不惟中貴人。”
她說着攙扶着離音小心邁過門檻:“離音娘子今日是來見太后的,她在什麼地方?”
何翀一股火向上冒,難聽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壓了下去,只是將頭埋得更低,點着小碎步若即若離地在半步開外的地方爲她們引路。
離音記得上一次見到何翀,他還是個英氣硬朗的中年人,如今背也佝僂了,鬢邊髮絲也花白了,彷彿一夜之間就老了許多。
不期然地,她就想起永德長公主。當年一場鉅變,她死裡逃生,親自將羅邂拉入陷阱,自己得以順利脫身,頭髮卻隨着離去的腳步一步一白,到走出紫薇宮時,已經白得如同一匹銀緞,即淒厲又妖異。然而如今回想起來,即使是在心力最憔悴的時候,長公主的腰背始終挺得筆直,就像是要刺破蒼天的梧桐樹一般,絕不肯低下她的頭。
當日她還有很多事不明白,不知道在很多時候即使只是直起腰板,也需要用全部的力氣來支撐。
雨水淅淅瀝瀝,打在桐油傘上,發出一陣密集的沙啞聲。何翀引着離音和柳二孃邁上臺階。
正堂的門也是緊閉着的,何翀爲她們推開,又掀起紗簾,讓離音和柳二孃進去。
這裡曾經匯聚了全鳳都最矜貴的婦人們,夫人們身上的脂粉香氣似乎仍在空氣中繚繞,但空堂涼簟,錦屏玉碎,竟是無法挽回的寥落了下去。
離音嘆了口氣,問何翀:“她在什麼地方?”
“太后這幾日一直病着,在寢宮。”
離音本來都要拔步,聽見這話又停下來:“病了?”
何翀驀然擡頭與她對視,目光晶亮炯炯有神,倒是令離音的心頭突地一跳,她低頭思量了片刻,對柳二孃道:“二孃,你且在這裡等我,我進去見她。”
“不行。”柳二孃想都不想就回絕了,“我答應過侯爺,片刻不離你左右。”她走進離音,並不介意何翀就在左近,低聲道:“她如今無所依憑,也就無所顧忌,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這算是冒險嗎?”離音苦笑,低頭撫上自己的肚子。
那一日從昏迷中醒來,她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摸自己的腹部,手剛觸到那充實飽滿,心就重重沉了下去。耳邊聽得嬤嬤殷切地說:“娘子醒了?你放心,孩子沒事兒。大夫說幸虧發現得早,再遲些怕是就保不住了。如今母子平安,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她一時沒有睜眼,不願去看周圍那些人喜氣洋洋臉,不願去看自己似乎永遠也無法掙脫的苦海。
只有柳二孃知道她的心思,見她閉着眼,眼淚卻順着臉頰一直流到了腮下,便將一屋子的人都請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坐在榻邊輕聲安撫:“這孩子命大,也算是好事。既然你跟他有緣分,就留着吧。你是沒見到侯爺急得那個樣子,他是真心疼你這個孩子。”
離音能做的,只有用錦被將頭矇住,翻過身去慼慼地吞聲哭泣。
後來消息陸續傳來,一條條彼此矛盾,卻又不容置疑。離音將所有的消息綜合起來分析,總算是將事情整理出了大致輪廓。
小皇帝突然遇刺,整個內廷和鳳都大張旗鼓地搜拿刺客,然而掘地三尺也沒有能將那個刺客給挖出來。羅邂卻一口咬定刺客是龍霄派來的。於是舉朝上下紛紛震動。羅邂趁機命人將公主府圍鎖,只留下永嘉公主所居的院子,其餘全部上封,公主府中下人紛紛鎖拿,也只餘下永嘉身邊的一兩個侍女還陪伴着永嘉。
更大的變動來自於朝堂。刺殺皇帝畢竟是要誅九族的重罪,龍家根基再深,也終究無法令故舊們不顧一切地迴護。龍霄以前的部屬,親信,甚至是同在明光羽林兩軍中共過事的同袍都被捉拿下獄。一時間鳳都城中腥風血雨,人人自危。
然而離音聽過這些消息之後,更關心一件事。她破天荒地主動要柳二孃去傳話請羅邂過來說話。
羅邂自然又意外又驚喜,也顧不得手邊堆成山的政務,匆匆趕來,不料離音第一句問的便是:“陛下是你殺的吧?”
羅邂強自按耐住驚訝,笑着問:“你從哪裡聽來的謠言?陛下的確遇刺受傷,卻沒有死。刺客是龍霄派來的,與我有什麼關係?”
離音看着他的目光像冰錐一樣滲着寒意,冷笑了一下:“你這鬼話去騙外人也就罷了,卻還拿來搪塞我?陛下的身世我又不是不知道,龍霄再喪心病狂也犯不着去殺親生兒子。”
她聲色俱厲,目光中有一種以前從沒見過的嚴厲,令羅邂看在眼中,心頭砰然一跳,登時神色語氣都柔軟了下來。他走到榻邊坐下,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撫着她的肚子,輕聲道:“你不安心養胎,卻操這些心做什麼?聽大夫說到了這個月份會有胎動,你感覺到沒有?”
他說着便想將耳朵貼上離音的肚子,卻被她一手抵住額頭,硬是推拒開來。
離音盯着他問:“你告訴我實話,否則不許聽!”
這是從未有過的強硬姿態,羅邂卻從中看出了永德的影子。他心中悠然一蕩,竟然無力抗拒這樣的強勢,終於點了點頭,趁她不備將耳朵貼了上去。
如果仔細聽,可以從她的肚子下面聽見一絲微弱的怦怦聲,羅邂要想了一會兒才恍然:“是心臟跳動的聲音!”他狂喜起來,抱着她的肚子,不停地吻下去。
離音忍住想要抽他一巴掌的慾望,把伸出去的手改爲捧住他的臉,急切地問:“那孩子真的死了?誰殺的?是不是你?!”
羅邂不悅起來,打掉她的手冷笑:“我在你心中就是這個樣子麼?我再不堪,也不至於對個孩子下手!”他一邊說着,卻不由自主地避開離音的眼神。
“我不信!”她聲音發顫,“除了你,沒有人會動那孩子!一定是你!太后呢?也被你弄死了嗎?”她一邊想着,便將推測全都說出來,“既然陛下已死,你爲什麼卻秘不發喪?你到底想做什麼?”
羅邂卻完全不在意她的質問,只是將她的衣衫拉扯開露出肚子,專心盯着肚皮目不轉睛:“會動嗎?這孩子動過沒有?”
“你回答我,我就告訴你。”離音咬緊牙關與他對峙,一面用力繃緊腹部,希望胎兒不要在這個時候突然活動。
好在羅邂並無心與她對峙,索性站起來負着手冷笑:“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就問吧,反正你也不可能說出去。”
離音盯着他問:“太后還活着嗎?”
“當然!”羅邂嗤笑了一聲,像是她問了一個可笑的問題,“我留着她還有用。”
一句話已經泄露了太多隱情,離音聽見什麼東西咯咯地作響,要過了一會兒才能意識到是自己的牙齒在打架,“果然是你殺了陛下!”
“跟你說不是我了,你怎麼就不明白呢?”羅邂耐心用磬,煩躁地解釋:“我不是有意要殺他,是他自己撞上來,自己撞死的!你明白了嗎?”
“離音娘子?”何翀見離音突然發怔,有些不解地停下腳步,小聲催促:“殿下在裡面休息。”
離音面色蒼白地點了點頭,朝太后寢宮走去。路過何翀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來問:“居延宮中的事情還有誰知道?”
何翀一怔,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
離音又低聲道:“只怕日後知道內情的人都活不下去,中貴人想過沒有?”
何翀一驚,向後退了半步,腰躬得更低:“娘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