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音睜開眼看了周圍一圈,依稀一束光芒從釘住窗戶木條縫隙中透進來。她立即從懵懂中清醒過來,一下子撲到窗邊,扒住窗棱,將臉湊到那道光線中去,像一條脫水的魚張開嘴大口地吸氣。像是這樣就能把陽光吸進體內,就能讓自己從一片昏暗的世界中解脫出去一樣。
這是她被禁閉起來的第四十天。
當日羅邂在太后居延宮中找到她的時候,臉色陰沉猶如此刻屋裡的光線一樣。即使離音已經抱定了決心要咬牙忍受他的怒氣,被他從太后的寢宮拽出來的時候心中仍然充滿了恐懼。
羅邂就彷彿是從地府裡出來的一樣。當日鳳都難得天晴,太陽烘烤着雨季剛剛過去的大地,熱氣蒸騰,無端悶熱。這樣的天氣裡即使端坐不動,不一時便也會出一身*的汗。然而當離音被從寢宮一路拖拽進停在居延宮門口的翟車上時,離音身上寒意徹骨,覺得滿脊背遊走的,都是因爲羅邂而落的冷汗。
她扒住翟車的門,驚訝地問:“這是……這不是太后的車嗎?”
羅邂冷笑:“你那麼喜歡假扮太后,就扮到底好了。”他也懶得再多說什麼,將離音直接塞進了車廂,自己坐上車伕的位置,親自執繮,駕着車將離音帶出宮。
宮外太后的整套儀仗都在等候,一見翟車立即迎了上來,追隨翟車在鳳都城中滿城遊走了一圈,這才向城外錦山腳下的湯泉宮而去。
於是全鳳都的人都知道太后啓程前往湯泉宮避暑。高門貴婦們一時見不到太后也不會覺得太過蹊蹺。
羅邂將離音帶入湯泉宮裡一間宮室,親自在裡面審了她一日一夜。一日一夜中,離音滴水未盡,幾度昏厥,所幸羅邂念及她尚有身孕,沒有動刑傷她身體。但羅邂對離音暗助太后逃脫深覺震驚不可思議,他問離音:“我如此待你,一片赤誠,你爲什麼還要幫她?別忘了她幾乎害你流產,是我把你救了回來!”
離音從始至終一言不發,聽他如此問,只是頻頻冷笑,心中卻是一片冰涼。這冰冷的笑容卻越發激怒了羅邂,見套問不出更多的消息,他便索性命人將這宮室的門窗全都用木條釘死封牢,只留下一扇小門,供人送飲食和換洗的衣物。
離音沒有想到羅邂對她竟會用這樣的手段,柳二孃如今已經不在身邊,她連一個能夠相助的人都沒有,完全陷入了孤立無助的境地。
一開始離音恍惚又回到了剛落入羅邂手中的那些時日,每日裡沉浸在自哀恐懼之中,如同驚弓之鳥,動輒驚心,每日以淚洗面,幾乎了無生趣。然而如今再也沒有柳二孃能來開導勸解,悉心照料,她自己心中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振作起來,只怕就此淪落,便永世不得超生了。
但知道是一回事兒,真正讓她每日打醒精神,無論如何都要下牀在屋中走動幾圈的,卻是腹中胎兒頑強而執着的躁動。就在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瀕於昏迷之時,是胎動令她醒悟過來,到了這個地步,沒有人能幫她,只有她自己能幫自己。
離音強撐着起身吃東西,又敲門呼喊,要求更衣沐浴。守在外面的人去回稟了羅邂之後,得到的答覆是:“她要什麼就給她吧。”
離音試圖與來送飯送水的下人攀談,不料對方似乎對羅邂十分恐懼,竟然始終不肯回答她一個字。離音無奈,只得道:“我要見文山侯,他在什麼地方?讓他來見我。”
於是羅邂真的來了。
其時離音正坐在窗邊彌足珍貴的那一絲陽光中,撫着肚子對着孩子說話時,鐵鏈響動,門開時羅邂進來了。
離音擡頭看了他一眼,並不起身,仍舊撫着肚子,低聲說:“孩子這兩天動得很多,你想不想看看。”
羅邂站在門口,帶着怒氣看着她冷笑:“怎麼,肯開口說話了?”
“你要問的我全都不知道。”離音到這時才正眼看向他,“這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想知道他連同我被關在這裡過得如何嗎?”
羅邂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覺得不回答爲好。他走到離音面前,伸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裡面的孩子慢慢轉身的動靜,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這曾經是他每日最喜歡的事情,抱着離音的肚子跟裡面的孩子嘀嘀咕咕地說話。離音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面孔,看着那一絲彌足珍貴的光線落在他的臉上,將他的額角鼻樑下巴勾勒出一道金邊來。
她突然有些惆悵。
曾經在某一時刻,她確實懷着柔情去打量過這張面孔。那時的她以爲也許她可以認命地將未來交給他。如果小皇帝不死,如果他不是將太后幽禁起來,如果他不是將她關在這裡,也許她會被他騙了,以爲他終究是會爲她改變的。
但是幸好,一切都沒有能改變他。離音此時甚至覺得慶幸,在自己終究被自己騙過之前,猛然驚醒。“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臨盆了,我一個人在這裡……”她擡起頭讓他看見自己面上柔弱可憐的神情,“我害怕。”
羅邂皺起了眉。這樣的離音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他習慣了她怨毒的咒罵,僵硬的冷漠,要死不活的應付,甚至是膽戰心驚的恐懼,卻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柔婉而哀懇的神色。
見他面色如鐵,離音忍着放棄的衝動,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一個人,怕萬一有事……”
他的心終於因爲掌下突如其來的一個翻動而軟化。“我……找個人來陪你。”他低聲地說,不知不覺間,聲音也變得柔軟:“你想要什麼樣的人?”
離音脫口而出:“永嘉公主。”她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太過急切,反倒會引起羅邂的疑心。
果然羅邂皺眉瞪着她:“什麼?”
“她如今已經不是什麼公主了。”離音硬着頭皮說,“莫非你事到如今,還將她高高在上地當做長公主供着麼?”
小皇帝已死,太后不知所蹤,龍霄生死未卜,永嘉早在兩三個月錢就被蠲奪了全部的湯沐邑,公主府中下人離散大半,這一切離音都是知道的。她在這幽禁中殫精竭慮地謀劃,最關鍵的一節便是永嘉公主。
羅邂哼了一聲:“她幫你什麼?”
“什麼也幫不了。”離音的聲音變得冰冷,“當日她那樣出賣我,我不念舊惡地在她孤苦無援時施加援手,她卻對我冷嘲熱諷。如今我要將舊恨一樣一樣地全都報償回去。”
羅邂皺眉打量她:“你這些日是怎麼回事兒?竟然與以往判若兩人了?”
離音自失地笑了笑,笑意根本無法到達眼睛:“只是一個人關久了,許多事情都想明白了。”她看着羅邂,冷冷地說:“即便是爲了這孩子,你也欠我一個人情。”
羅邂哼了一聲,轉身就走。那扇門關上之後,又過了七日,直到今日都再沒有過羅邂的隻言片語。
門外傳來鐵鏈抖動的聲音。
離音一驚,從回憶中抽身出來,帶着期待朝門口看過去。她心中已經有底,在看到永嘉走進來的一瞬間並不驚訝,只是站起來,看着永嘉,等她走到自己面前。
永嘉仍然面帶病容,看着她的目光更帶着許多敵意,冷淡地說:“我來了,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吧?”
離音一直等到侍者從外面將門重新鎖上,才突然跪在地上向永嘉行禮:“公主殿下長樂。”
“不敢!”永嘉側身不受,冷冷地一笑:“我如今哪裡還敢受你的大禮?你是羅邂的心頭肉,我是什麼人?也配受你的禮?”她一邊說着,卻到底還是用目光掃過離音全身,落在她的大肚子上時,驀地一黯,別過頭去。
離音面對她冷若冰霜的態度,低頭思忖片刻,小聲問道:“公主這一向衣食可還豐足?”
這話卻將永嘉問得渾身一顫,登時怒火中燒,看着離音冷笑連連:“我府中財物已經被抄走,湯沐邑也都被蠲奪,你如今還要這樣嘲笑我?離音,你再受寵,也是我家家奴,還輪不到你跟我趾高氣昂。”
“趾高氣昂?”離音也上了火,站起來指着周圍:“我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屋子裡,肚子裡養着那個殘害我一生之人的孩子,我趾高氣昂?我連陽光都見不到,有什麼可趾高氣昂的?沒錯,我是你家家奴,可不是你的家奴。我家公主將我託付給駙馬的時候,是要他將我待做上賓,如今我卻落入這樣的境遇,誰是始作俑者?誰是罪魁禍首。”
永嘉有些驚訝她竟然能這樣與自己說話,終於轉過臉睜眼瞧着她笑道:“沒錯,是我,都是我。你要嫉恨就殺了我,我做的事情不會不認。”
“我找你來,並非要向你尋仇。”離音到了臨盆時期,已經站不了太久,嘆了口氣扶着牀坐下,低聲道:“你還不明白嗎?陛下已經被羅邂殺了,太后去了落霞關找龍霄,鳳都已經完全落入了羅邂的掌控之中,你我若再不聯手,只怕就沒有人能幫咱們了。”
永嘉吃了一驚,失聲問道:“你說什麼?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離音沒好氣,“你們姜家的天下,就要改姓羅了,你還在與我鬥氣嗎?”
永嘉卻不肯相信,冷笑道:“即便你說的是真的又如何?兩位王爺已經帶着水軍到了落霞關,不日即將攻克鳳都,屆時羅邂跟他的黨羽,還有你和你肚子裡的孽種都難逃法網。我犯不着跟你同流合污。”
離音一驚。她卻不知道兩位王爺已經到了的消息,登時只覺心頭咯噔一聲,猛地站起來:“你……你說什麼?”
她起得急了,突覺腹中一陣疼痛,忍不住哀叫一聲,又跌了下去。
永嘉公主倒是被她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兩步,眼見離音摔倒在地上,本不想理睬,卻終究無法視而不見,還是過去扶住她問:“你怎麼了?”
“我……”離音痛得話都說不出來,“我要生了!”
永嘉驚得向後退,“你,你忍一下,我去叫人!”
離音一把抓住她的手:“別,別叫人!”她忍着劇痛說出了自己的用意:“我不想讓這孩子落入羅邂的手中。”